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帕格尼尼小姐 Sherlor 1789 字 2022-04-23

【属于舞台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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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21年2月24日。

很凑巧,在阿默尔生日的前三天,罗西尼赠给她的歌剧票竟然有了用武之地。

几天前,帕格尼尼充当搬运工,和阿默尔一起去集市采购生活物资。

当他发现罗马的大街小巷都被罗西尼的新剧《沙布朗的玛蒂尔德(MathilddiShabran)》的海报贴满时,惊觉自己身为意大利人,都没带女儿去剧院看过一次歌剧。

丝毫不羞愧的老父亲当场拍板,要带着女儿看一次歌剧。

反正生活就是要自己找找乐子,不然太过索然无味。

帕格尼尼先是嚷嚷劳动过后享受成果是天经地义的事,而后又叨叨物尽其用浪费可耻,最终吵吵着孤寡老人独自去看歌剧太过凄凉可怜——他就差直接甩脾气,就地打滚以示威胁。

阿默尔再次被父亲毫无下限的不要脸行为震惊三观,嘴角就跟被不停轮指的琴弦抽搐良久。

其实父亲真的没必要这样。他难不成以为她会拒绝吗?娱乐匮乏的十九世纪,看歌剧差不多可以等同看电影吧。

没有人不爱玩,没有人不爱放松。

不过能看到老爹奋力的表演,这张歌剧票绝对算得上物超所值。

……

当天,阿波罗剧院(TeatroApollo)灯火通明,人潮汹涌。

阿默尔有些恍惚。罗马的建筑仿佛天生都带着历史的韵味,她虽然叫不出那些柱子和拱顶的范式,但不影响她为这宏大的美而惊叹。

时空交叠的错乱感在此上演。脚下是人声鼎沸的剧院内景,记忆里是安静无声的断壁残垣……

她明明听着地道罗马口音的意大利语,灵魂却似要往那座损毁的剧院飞去。

“阿默,走吧,虽然不知道这里有什么好看的,你喜欢的话……”

记忆深处有一个男声正在说话。

阿默尔确信来过这里——在另一个时空。

说话的是谁?

那只向她伸出手属于谁?

为什么掌心连他的体温都记得,却怎么也想不起是谁呢?

阿默尔闭起眼睛,拼命去抓记忆的尾巴。

她只能握住一只修长漂亮的手,只能感受到他指腹上练琴留下的茧,其他的一切,都藏在黑雾里。

很熟悉,又陌生;

想靠近,又恐惧。

赋格我这混蛋的记忆!

为什么会遗忘,为什么不忘干净,为什么又要想起来。

直到帕格尼尼的手落在肩上,阿默尔才从幻梦里惊醒。

她感觉到,自己的眼睛湿润了。

“阿默,走吧,虽然不知道这里有什么好看的,你喜欢的话……咱们翘掉罗西尼的首演新剧也不是不行。”

阿默尔震惊地抬头,父亲的相似的话令她抓住的记忆黑雾粉碎成星光。

“喂喂,不是吧,阿默,你在哭?有这么激动吗,和爸爸一来看歌剧?”

帕格尼尼蹲下来,又惊讶又好笑地抱着女儿蹭蹭。

“哎呀,那么喜欢看演出的话,爸爸以后演给你看好不好?我的演出票可比罗西尼的难买呢,看来,以后爸爸的演出最佳观赏席位可以作为非卖品了……”

这个男人又在发散思维,但他的热烈与温柔却又那么宝贵。

父亲一定又发现自己不对劲了,他向来不会安慰人,总是说不到点子上。

但这样就很好。

阿默尔环住帕格尼尼的脖子,被他抱了起来。听着父亲又抱怨女儿长胖了,她的心忽而脱离了惆怅。

即使说着相同的话,父亲和那个人是不一样的。

帕格尼尼不是陌生的。

温暖到只要他在,阿默尔就永远不知恐惧为何物。

*

打着在演出前问候一下老友的旗帜,帕格尼尼抱着女儿去了剧院后台。

惊喜不但没有送出去,反而收到一片愁云惨淡——罗西尼那团肉都快失魂地顺着瘫坐的椅子,仿佛液体一般自闭着流淌成一滩死水了。

剧场经理和乐团的领头人在那焦急地转圈,比采花的蜜蜂都要忙。

见气氛不对,阿默尔被父亲放下来。

她看着帕格尼尼随便抓了个人,得知了明明新剧首演还没开始,剧作者就一副全完了脸色的原因。

太惨了,罗西尼先生——

乐团指挥中风,第一小号手因病缺席,根本没有应急措施……

你真的没有得罪乐团成员,让他们故意挑着首演日组团坑你么?

帕格尼尼拉拉女儿袖子,眼神示意她留在这里不太合适。

遇见这种状况,估计今晚的歌剧就算开幕,明天也是一片骂声。

“爸爸,歌剧……真的没救了吗?”

“哈,除非他们能找个拿到总谱就能指挥,并且还能补上小号声的人——阿默,演的场子多了,总会撞上一两次意外。如果实力足够,只需要一些运气就能平安度过。运气不沾边呢,就要忍受观众不留情地叛变……”

“爸爸,你好像有看过罗西尼先生写过的谱子,你还拉过一次!不对,是我太冲动了——爸爸怎么能拉过一小段就去做指挥嘛,况且爸爸又不会吹小号,爸爸是人又不是音乐之神嘛……只是可惜了,第一次跟爸爸一起看歌剧,不完美就不说,还极有可能被取消演出啊,好不甘心!”

小姑娘低着头,背手提着并不存在的石子,遗憾像划着的火柴般,突然窜出一大片怨念的黑火。

帕格尼尼突然来劲了。他弯下腰,食指挑起女儿的下颌,脸上满是睥睨天下的张狂。

“你就这样看爸爸的?哈,阿默,不就是指挥和小号,不就是把视奏当首演嘛——爸爸救场给你看,就当提前送你生日礼物咯。”

小提琴大师转身,走回阴郁里抓起好友的领结,让人拿曲谱随便取把小提琴的背影又干脆又帅气。

被他落在原地的女儿灵魂再次被吓得出窍:老爹,怕不是疯了。

……

帕格尼尼没疯。

他是真的提起小提琴就往乐团指挥台冲了。报幕时介绍到他的名字时,阿波罗剧院的穹顶几乎要被尖叫和惊呼掀翻两次。

但……怎么可能呢?

阿默尔看着那个漆黑的背影,心脏不禁加速怦跳起来。

帕格尼尼站在指挥架前,以琴弓做指挥。他以高八度的音来演奏,兼任乐团第一小提琴首席,控制着整个乐队的速度。而当他用小提琴,模拟出缺席的小号声时,阿默尔的脑海中炸出朵朵烟花。

究竟是怎样的灵魂,在能如此契合提琴,能在四根琴弦上,演绎出所有的离合悲欢?

他使用的还不是他的半身,只是一把普通乐团成员的琴,为什么会有如此摄魂夺魄的乐音出现呢?

歌剧很冗长复杂,阿默尔确定自己的注意力绝不在主演华美的唱腔上。

她的每一次感动,每一次震颤,都在父亲的琴弓上。

帕格尼尼是天生属于舞台的男人。

阿默尔双手抱拳,拢在胸前,她的心仿佛因触动而燃烧起来——记忆又不合时宜地随着心火翻阅着,她怔然地看着父亲被魔鬼诋毁落寞的后半生……

她找到最高的那座灯塔了。

——她要守护好,世上最可爱的帕格尼尼。

*

摩拉维亚,布尔诺。

海因里希·威尔海姆·恩斯特(HeinrichWilhelmErnst)正看着乐谱,拉出初学者才会有的可爱音色。

但他的控制力很好,手指仿佛天生的探音利器,没过多久,即使旋律单调,却没了初学者才会有刺耳。

老师欣慰地看着正在拉琴的孩子,心中满是发掘一位音乐天才的欢喜。

他打开刚送来的音乐报纸,搜索着近来的业界新闻。

“‘帕格尼尼现身罗西尼《沙布朗的玛蒂尔德》首演现场,演出过后,罗西尼的支持派与反对派爆发了群殴’……上帝,这群意大利人是疯了吧?”

他继续翻页,浏览相关的评述。

“‘要不是有帕格尼尼参与,罗西尼肯定不会得到相应的成功’,这真是一句废话,那可是帕格尼尼啊!‘如果《玛蒂尔德》去别的地方演出,我们让人永远羡慕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命运选择了罗马,让帕格尼尼指挥了它。他的琴弓结合了雷鸣的力量与夜莺的甜美’……好命的人,一张票听次首演不说,还能看帕格尼尼演出!”

小男孩被老师的自言自语引导,他站在老师身边,指着报纸上的帕格尼尼问这是谁。

老师没有回答,他接过孩子的提琴,放慢着拉了一小段帕格尼尼随想曲。

“这就是帕格尼尼吗,老师?”

“是呢,海因里希,他是小提琴上的神灵,是技艺的魔鬼,是遥不可及——”

小家伙接过自己的琴,眼中第一次绽放出与他谦和性格不符的热切与痴狂。

“那我就去做帕格尼尼的追随者,继承他的所有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