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旭为今年进士,所以朱高炽便询问起了他的考核情况。
张旭为二甲,赐进士出身,同兄长一样亦要参加朝考。
“可是有把握?”朱高炽问道。
张旭沉声道,
“是有些把握的,只是妹夫可方便指点一二?”
朱高炽仔细思考了一番,再品了品方才交谈时,张旭的为人以及个性,他给予了最中肯的建议,
“其实……赴外地任职并非坏处。
如今北方机遇遍地,从主簿或县丞做起,依靠着仝氏的生意和燕王府的照拂不怕无功。
大舅哥也可以做如是考虑,如有想法在北平一带,我定当义不容辞。”
张昶、张旭一听,当场便拱手道,
“多谢妹夫。”
科举拼的是一份受人认可的出身,可如今朝堂之中没有关系寸步难行,岂能继续靠着母亲仝家的帮衬坐吃等死?
哪怕外放为九品芝麻官,那也最起码是‘官’,而非是没有品阶整日碌碌无为的‘观政进士’。
张昶与张旭的果断,让朱高炽很是欣赏。
虽然思想有的时候可能站得不够高,但足够听劝。
这样的人饶是不够聪明,却也断然做不出什么坏事,是可用之人。
果能够教导出知微这样优秀女子的家庭,其男儿的教育又岂会差?
是他多虑了。
想到这里,朱高炽的心情当下又是好了三分,赶忙摆手道,
“欸,谢什么,都是一家人。
如今这南京城里不太平,带着家人多出去走走,既能长些见识、还能暂避风头。”
借着不太平的由头,在等传膳的间隙,几人关着窗惋惜起了这些年那‘欲加之罪’的开国元勋。
朱允炆这位皇太孙,其实并不是那么得人心啊。
除去少量忠于君、忠于正统的忠义侠客外,剩下的便是意欲控制皇帝为己谋利,利用幼主再塑‘士大夫与君主共治天下’势态的南宋勋贵后代。
又是南宋……又是江南勋贵……
朱高炽忽然沉默住了。
因着南宋迁都,江南一带继当年东吴之后,得到了最大化的发展与资源倾斜。
江南文人也好、富商也罢,腰杆子都硬起来,再也不是当初的‘江东鼠辈’落魄的乡下人了。
为了复兴往日的权利,为了胁迫皇权,他们早就抱团蓄力,对尚武的祖父不满已久……
为了所谓的‘和平’,去向这群有着狼子野心的人妥协,真的是中庸之道、用人之道,真的是正确的吗?
他爹注定也是杀伐果断的武将啊。
朱高炽忽然对自己一直以来的行动准则与目标报以了怀疑。
今日他们敢假借‘恭贺’把燕王府的亲家高高架起,明日他们是不是就敢欺上瞒下,后日……
朱高炽忽然有些不敢想了。
他忽然对这些满口仁义道德、毕生研究所谓儒家孔孟思想、崇尚程朱理学天道学问的人感到恐惧。
他们和自己完全不一样!
他把儒学当为人品格,可他们却只把其当为政治为手段为牟利的工具。
就像是程朱理学,当年理学门生连科举都不被允许,哪怕朱熹毕生也是在被同党排挤、为人诟病,可如今呢?
程朱理学为了辅佐于政治,都成了儒学顶梁柱,朱熹更是被誉为孔孟之后第一圣人。
回忆着这些年他所看到却未曾在意的种种细节小事,朱高炽发现……这哪里是一群文官书生,这分明是一群披着仁义道德大旗食人不吐骨头思想迂腐且畸形又贪婪的厉鬼!
孔子如果在天有灵,看到这样的一天,他会做何种想法?
看着自己后人向金国下跪、迎元朝匈奴入土中原,折断了天下文人的脊梁骨,这时候他会不会恨自己当年的功高?
将孔家抬到了天下文人之首的地位,却被后人毫不留情的毁掉,更是毁了天下文人的风骨气节。
儒家,气数必尽,不然明朝江山不保。
聪慧如朱高炽,只需要一点引子,便做足了联想畅想到了历史中大明覆灭的元凶之一。
——南方文官独揽大权,借用岁月长河大法篡改史书,盲目自大、毫无风骨可言。
往日能为蒙古打开城门、跪地迎接,他日便可大开明朝城门,跪地另迎新主!
他爹朱棣为了祖父打下的江山社稷不毁于小儿之手、也是为了他们全家自保必须造反,而他朱高炽为了守住大明万年基业、守住汉人风骨气节他必须……废儒!
【矢镞有毒,毒入于骨,当破臂作创,刮骨去毒,然后此患乃除耳】
道衍的话,此刻在朱高炽耳边回响。
高僧到底是高僧,说出来的话看似平平,实际上冥冥之中早已另有指代。
可,这是废儒啊。
他朱高炽何德何能,能够另立门派、取缔传承千年的儒学?
他害怕。
害怕被批判,害怕被当成罪人,害怕……
【那也没关系,我和你一起呢,咱俩是夫妻。】
【我有你,也真好。】
“……”
没关系,他有知微陪着呢。
知道了问题却不敢为天下先,他这一辈子都会活在懊悔与自责之中。
身为朱家后人,身为燕王长子,他有着他义不容辞的责任。
所以。
这反,必须成功。
所以。
这覆儒,也必须成功。
加油啊爹,儿子我已经开始想您登基以后的五年大计了!
……
午膳后,甚至同母亲小憩了一会儿,待到即将日暮黄昏,张知微才同朱高炽一起返程。
马车里,朱高炽压着声音、迫不及待的对张知微诉说着他今日那堪称惊世骇俗的恐怖发现。
张知微同样表现出了惊讶,柔声附和着,并表示着支持与跟随。
朱高炽的聪慧,果真让人舒爽。
只需要一点人为的巧合,和故意引导暗示下的联想足矣。
他依旧会是那个善良的小胖子,却不会再是被南方文官歌颂为令人作呕的‘仁君’。
仁君是谥号,是由文官拟定的称号。
朱高炽的‘仁’明明是对天下百姓无时无刻的仁,却因着这群从朱高炽手中分到了权利的文官集团们而变得可恶与恶心了起来,与其这样不如不要。
他们龌龊的给朱棣命名‘永乐’,又恶意的给朱高炽送上‘仁君’的称号。
永乐,是当年北宋方腊起义的年号,是前凉桓王的年号,是南汉起义的年号。
这明里暗里就都是骂朱棣是反贼,是要他在死后依旧遗臭万年,被归类到‘四大反贼’之中。
博闻强记是文官的基本功,一个文官想不起来,上百名文官都脑子不好吗?
可是他们万万没想到,朱棣凭借一己之力,将‘永乐’二字重新定义,永乐大帝、永乐盛世,提到永乐世人不知反贼起义只知明朝太宗成祖朱棣。
这是他们联合江南才子,不断修改正史、不断更迭版本都无法抹去的朱棣的功绩。
烂掉的腐肉,只有割掉、只有将附着在骨头上的淤毒刮干净,才能有新肉生长。
天下亦是如此。
树立一个崭新的思想,树立一个新的标杆,重新让北宋以前的文人站起来,重新让气节亮出来,华夏儿郎的铮铮铁骨,不是孔家一跪就能折断的。
现在只是明初,一切都还来得及,一切都还能变成河清海晏,宛如小说中畅想、既唐朝安史之乱后最大的盛世那样。
如今朱棣已然有了反了朱允炆的心,朱高炽也有了树立崭新思想的理想,那么便只差她将所有任务者、所有荆棘尖刺拔除,梦中的山河绘卷都将会逐一在这个朝代中实现。
泱泱华夏,浩荡恢弘。
史书就此翻篇,从今日回门后圣人朱高炽顿悟这一篇章开始书写。
朱棣的长女、次女先后出嫁,朱高煦的订婚流程也完成了七七八八,只待明年秋天再回京时完婚。
离开南京城前,燕王府中设大小宴会,燕王妃徐仪华带着长媳张知微与京中贵妇们交谈、结识,更是将藩王王妃等一干亲戚们认了个遍。
如是这般介绍宴会过后,张氏才正式成为了燕王府的一员,才正式被圈内认可为燕王府的长媳,日后被册立为燕王世子妃才会被接纳。
虽然燕王府并不在乎这个过程,但世俗如此、徐仪华的考虑便是她不能剥夺了小张氏的自我意愿。
毕竟她这个强势的婆婆,在未来好些年里,是不会把家务放手的,只能在自由一事上多多弥补儿媳小张氏。
所幸,小张氏懂事且自律,每天的小日子过着、看得她都心生羡慕与向往。
早起、空腹晨练,饭后读书作画练字,午后休憩起来后再弹琴、焚香,或做保养、或做插花,亲手准备大儿子的晚膳,一起饭后散步、打养生拳法,晚间在月下品酒、唱歌或吟诗作对……
“呼……不能再想了,要羡慕哭了。”
徐仪华赶紧摇着头,把那充满着画面感的记忆尽数从脑子里甩出去。
谋反可是一项大事。
而钱便是重中之重。
所以问题就来了,他们燕王府究竟该如何开源节流,或是不着痕迹的拉拢豪绅集资呢?
这件事情她做不了主,只得想出来几个法子,等爷最终拍板做决断。
而恰巧在这样一个节骨眼,小张氏却在距离回北平还有两日的一个午后忽然求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