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棋之手(1 / 1)

阿夏死了,寒鸦掠过破庙屋檐,徒留一声声悲戕哀鸣。

他单薄的身子陷入枯草里,任由草屑盖住灰败面容,仿佛这破庙荒草堆便是他的坟冢。

枯草来年会再青,可一缕孤魂,被风一吹,就散了。

羽情悲痛欲绝跪倒在地,青衫泪满襟。

姜令妩只觉脸颊微凉,她望向外头,天阴沉地厉害,有斜斜的雨丝被风打落。

下雨了。

李恒沉默不语,他悲悯地看着阿夏的尸身,这个刚毅如铁的男人红了眼眶。

羽情双眸通红,她歇斯底里地拽住阿夏的衣衫,哭得不能自己。

“阿夏......你为什么这么傻,为什么要这样做!”

李恒心有不忍,用力揽住她,“你不要这样,阿夏他……他已经走了....”

“这都怪我!如果我不诈死,阿夏也不会去杀人……”

姜令妩垂眸不语,她心中并不松快。

真凶伏法本应是个大快人心的事,可她总觉得,这案子还有些许蹊跷之处。

破庙里破碎的哭声并未让裴行舟动容,他面色不虞,目光垂落在掌中纸条上。

这是阿夏的忏悔信,信中只写了一行字:“是我杀了王五与赤芍,与阿春无关,与旁人无关。”

裴行舟反复琢磨着这行字,只觉得阿夏欲盖弥彰至极,心中疑窦渐起。

表面上所有的证据直指阿夏是凶手,这过程太过顺利,也太过理所当然,这让他不得不警惕。

从前在西北时,裴行舟曾猎过赤狐,赤狐天生灵气,需经验老道的猎人耐心布置连环陷阱。

而他现在,似乎正一步一步踏入连环陷阱中。

人为猎手,他为赤狐。

姜令妩蹙了蹙眉,有一种怪异的违和感,令她百思不得其解。

阿夏作为一个处心积虑、心狠手辣的凶手,为何心理防线如此脆弱,还未行山穷水尽时,便畏罪自戕?

案发当日王五为何出现在畅音阁?阿梨自杀用的竹纹腰带,又为何在王五家出现?

这些谜团,通通没有解开,一时间千头万绪,以排山倒海之势汹汹而来。

倏地,姜令妩蓦然瞳孔放大,脑海中有冥冥天光乍现!

她明白了!原来是这样!从一开始,阿夏便只是献祭的一颗棋子!他不是畏罪自杀,反而是为了掩饰真相!

羽情凄婉地伏在李恒怀中,泪珠似春雨落花,簌簌滴落至颊边。

姜令妩面如冷玉,一步一步上前,唇齿碾过冷意,一字一字顿道:

“是你,对吗?”

羽情微微一愣有些不明所以,如琬似花的面上,挂着错愕的神情。

“姑娘,你在说什么?”

姜令妩抬眸,清冷之姿如临霜傲雪,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说道:

“羽情姑娘可真是玩弄人心的高手,你为何指使阿夏杀人。”

羽情大惊失色:”姑娘你在说什么呢,我听不懂!”

李恒闻言将意中人掩于身后,义正言辞:

“姑娘不要含血喷人!王五与赤芍分明是阿夏所害,你何必冤枉我家娘子!”

羽情怯怯躲在男人身后,远山黛下泪盈盈,当真是我见犹怜的绝色佳人,她哽咽着为自己分辨:

“是!我是恨毒了王五!我日日夜夜都恨不得手刃王五!可我只是一介女流,如何能杀得了人!”

姜令妩噙着一抹讥讽之色,嗤笑一声:

“弱女子?阿梨脸上的十数处刀伤,每条刀口又长又深,这可并非弱女子能干出来的事!”

羽情咬住下唇,泫然欲泣地望着着姜令妩。

“我只是......我只是……想完成她的遗愿而已!是,是我不对!不应该诈死瞒天过海,害得阿夏做了傻事!可是我真的没有指使阿夏杀人!”

啧啧啧,瞧瞧,美人泪,断人肠。

姜令妩不为所动,依旧不疾不徐戳破她的伪装:

“让我猜猜,你原本计划是假死局,以身做饵陷害王五,是为替枉死的阿梨复仇!

那一日,你引王五来千金阁,故意落下竹纹腰带让他捡了回去,以此作为他杀人的证据!”

羽情紧张地问道,“姑娘,你怎么越说我越糊涂了,我真的听不懂!”

姜令妩顿了顿,“你心里明白的很!你明知阿夏对你的感情,你却利用他,暗示他王五与赤芍会加害于你!”

羽情美眸凝霜,不住地摇摇头。

“不!这也太荒谬了!就算是我利用阿夏杀人,可阿夏也未必肯答应啊!”

姜令妩轻轻一笑,语气从容而笃定。

“所以你很聪明,一开始便做了两手准备,如果阿夏没有动手,那你嫁祸的竹纹腰带,足以让王五沦为阶下囚!

阿夏果真如你若愿,杀了王五与赤芍!可你却没想到,他会在案发现场留下独特的犯罪印记——苹果籽笑脸,他在用自己的方式思念你,告慰你的在天之灵!”

羽情紧紧攥着掌心,泛白的指节暴露了她内心的慌乱,她急急反驳道:

“就算是我指使阿夏杀人,他为何不去官衙告发我,反而要服下千日红自尽呢?!”

闻言,姜令妩唇角轻弯,狐狸尾巴终于漏出来了。

“羽情姑娘你似乎忘了,从来就没人说过阿夏是被千日红毒死的,你是如何知道他服用过千日红呢?”

羽情脚步虚浮,微微一晃,她没想到这些隐秘的灰暗,被人无情戳破在光天化日之下。

罪恶无处可藏。

她拢了拢散乱的青丝,目光幽幽盯着虚空的某一处,不知道在想着什么。

良久后,她凄凄一笑:

“这件事本与你无关,为什么......你就是不愿意放过我?‘’

“不是我不放过你,是真相不放过任何一个凶手。‘’

“真相?真相就是王五害死我妹妹!他本就该死!!!”

“谁该死谁又不该死,不是你我说得算,是大盛律法说得算!”

提起王五,羽情陡然冷下脸色,眉间戾气缠绕,划过浓烈的恨意。

“我只恨呐......不能亲手将他剜心挖肠,剔骨解肉,扬血十里......”

这个看似怯弱的女子,用琵琶细语似的嗓音,说出世间最恶毒的诅咒。

“王五与你有仇怨,可你为何要暗示阿夏杀赤芍?”

听到赤芍的名字,羽情眸光骤然狠厉,好似笼中嗜血的野兽,恶狠狠道:

“当年赤芍明明看到了我妹妹被人拐走,可她却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难道她不该死吗?如今我妹妹死了,她也一样得陪葬!”

李恒惊诧看向身后之人,他失魂落魄后退几步。

“羽情......你......在说什么?”

羽情褪去眼底的温顺柔弱,轻蔑瞥了一眼,冷笑道:

“李恒,你没资格以这种眼神看我。”

李恒不可置信地摇摇头,他不敢想象,眼前阴鸷毒辣的女子,竟是他放在心尖尖上的人。

“羽情......真的是你在操纵这一切吗?你怎么能如此对阿夏!难道......难道你就不遭报应吗?!”

羽情冷冷睨着李恒,随即张狂一笑:

“报应?我倒真希望这世间有因果报应!

王五糟蹋我妹妹时,报应在哪儿?王五害死我妹妹时,他的报应在哪儿?!”

就在这时,砰的一声,雷声轰轰。

刺眼的白光照亮了破庙每一处角落,疾风骤雨卷起泥沙,污了众人的衣衫。

破庙内忽明忽暗,羽情身影时浓时淡,她眸光冷骇,双目赤红,如同深渊爬起的恶鬼。

电闪雷鸣之中,羽情面对布满蛛丝、慈眉善目的菩萨法相,厉声喝道:

“你!你为何阖目?为何从不睁眼看看这世间!既然这世间没有报应,那我便是堕入恶鬼道,也要变成恶人的报应!”

李恒跌跌撞撞,急切抓住她的胳膊,近乎乞求道:

“到底哪一个才是真实的你?你对我说想要厮守一生的话,难道都是假的吗?”

羽情冷笑一声,嫌恶地抽出手。

“当年你抛下我远赴边疆,可曾想过我?若不是你执意参军,舅父舅母也不会以为我被未婚夫家厌弃,我也不会沦落青楼!

李恒,是你毁了我!!!”

“不,不是的!不是这样的!

我当年是为了谋一份军功,我是想让你风风光光嫁我做正妻!”

“迟来的深情比草贱,李恒,你怎么就不明白呢。”

“不,不,你不是这样的人!”

“我就是这样的人!世人欺我辱我,我便要原封不动还回去!”

“呵,可笑。”一道轻嗤声落下。

羽情眸中阴沉未褪,“你笑什么?”

裴行舟青丝飞扬,负手而立如松柏傲然,他居高临下睥睨道:

“我笑你杀人无血,其过甚恶!

我笑你被仇恨玩弄于鼓掌之间,我笑你被恶念拖拽于痛苦之渊!

你自以为是执棋之手,殊不知,自己亦被困在棋局方寸之间!这盘复仇大棋局,无人是赢家。”

“不,你什么都不懂!”

羽情似发泄一般,撕心裂肺冲他低吼着。

裴行舟只觉得她很可怜,像一只折了翅膀,挣扎泥泞间的寒鸦,他神情淡漠道:

“你大仇得报,快乐吗?”

羽情一声轻笑,“我看着那些恶人,一个一个死在我前头,我心中就无比快乐!”

裴行舟敛眸,声音放缓。

“可阿夏是为了你才变成了恶人,你知道吗,阿夏是心甘情愿做你手中刀。”

“你到底在说什么?”羽情的声音有些微微颤抖。

“他留下的忏悔信,强调了两遍与旁人无关,这恰恰说明他想保住某个人,哪怕是豁出自己的性命,也要护住这个人!

或许,他从一开始便知道你的全部计划,他知道自己不过是你手中一枚棋子,但他依然甘之如饴,为你献祭。”

羽情有一瞬间的怔愣,随即放声大笑,她笑得浑身颤抖,目眦欲裂,犹如挣扎于九幽百年不得往生的鬼魅。

“不可能,他怎么会知道,他若是知道又怎么会这样做?”

“因为他为了你,哪怕踏入罪恶深渊,他也乐意。”

羽情踉踉跄跄到枯草旁,跪下身拨开腐烂的草屑,轻轻抚上阿夏已经冰凉青灰的脸:

“你都知道了,你居然什么都知道,可你为什么还要......为什么?”

眼泪肆意而汹涌。

她今日掉过许多眼泪,唯有这一次是真心实意的悲,痛彻心扉的苦。

“滴答,滴答,滴答。”

六月多水汽,突如其来的大雨顺着破瓦片的缝隙落下,砸在每个人的心上。

羽情缓缓俯下身,将阿夏的脑袋靠在自己怀中,她恍惚中又回到那年春夜花灯会。

鼓楼的灯火照亮了夜空,她在河畔放落一盏九瓣莲花灯,虔诚而工整地写下“平安喜乐”四字。

然后看着花灯一路飘飘荡荡,散落一片粼粼波光。

阿梨蹦蹦跳跳,提着一个白兔花灯朝她走来,梨涡晕开笑意。

“阿姐,你看这个兔子花灯好看吗?”

下一个瞬间,她眼前的场景又变了模样。

阿夏步履蹒跚衣着破烂,脏兮兮的手掌捧着一滩果肉泥,鼻尖通红欲哭无泪。

“怎么办,没法吃了……”

她心中隐隐一动,踩着落日余晖向阿夏走来,捡起地上的苹果籽,摆出一个笑脸。

“小弟弟你瞧,我给你变了个笑脸!

人这一生很长,虽然这颗苹果烂了,但是只要种子还在,依旧会有希望。”

“小弟弟,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