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景取的是春意盎然之景,窗开帘动,似有清风徐来;再对着紧身胸衣上面的花朵上点一只翩跹而落的蝶,就仿佛人也有了更深一层的生气一般,一切都显得那么合适。
顾问行问:“纳兰公子,你可是画好了?不再想往上面添字了?”
容若道:“画好了,没有可以增补的地方了。”
顾问行叫来两个小太监,吩咐道:“你俩把纳兰公子改过之后的画作挂起来就挂在如意馆中最显眼的地方,万岁爷侯着看呢!”
馆长刘佳喀隆被顾公公的话吓了一跳,也不管皇帝是真来了还是没来了,只率着众画师一并迎出了馆外,对着空无一人的大道高喊:“臣等恭迎万岁爷圣驾!”
还好是没有白摆阵一场。
康熙皇帝从侧面走了出来,一并走在左右的,是御前侍卫曹寅和暂时被“软禁”了半晌的禹之鼎。
康熙皇帝走进去的时候,朴尔普正好到达。
朴尔普给少年天子请礼道:“臣参见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康熙皇帝并没有正眼看馆中的任何人一眼,也没有理会朴尔普,只指着画中的女子问:“顾总管,这画中的女子是谁?”
顾问行向朴尔普递了一个眼色,朴尔普忙道:“是小女云辞。待字闺中。”
康熙皇帝好似刻意整蛊纳兰、想要搞得纳兰不知所措一般,大声道:
“好,朕看这画中美人跟翩翩公子颇是般配,等日后请了皇祖母的准,就将官氏指给纳兰容若吧。”
不等纳兰容若有所反应,朴尔普就对康熙皇帝叩了个头:“臣谢皇上隆恩!”
禹之鼎也顾不得什么君臣之礼了,直接走到了康熙皇帝面前,耿言道:“臣以为皇上的决策甚为不妥,还请皇上收回成命。”
比起一无家势二无人脉的禹之鼎,朴尔普当然是希望纳兰容若当自己的乘龙快婿,于是他指着禹之鼎怒道:
“禹画师你这叫什么话?君无戏言,小女云辞将来要嫁的夫君是明珠家的公子,而不是你!”
禹之鼎本想慷慨激昂地把自己对官云辞的爱慕之情给说出来,却不想康熙皇帝并没有给他这个机会,也就只能咬着嘴唇做了罢。
康熙皇帝招手叫纳兰上前,问:“纳兰容若,朕不是叫你给画作题字吗?你怎么一字不写?”
容若应道:“回皇上话,臣未见过有谁在西洋画上面题字,也未曾听闻过西洋画有题字的先例,故而不想做一个多此一举之人,惹后世笑话。”
“如果朕就是要你来破这个先例呢?”康熙皇帝施压道,“你是抗旨还是遵旨?”
容若镇定道:“在臣眼中,在帝师南怀仁眼中,当今圣上是位明君,明君不会苛令臣子做贻笑大方之事。”
康熙皇帝心中一震,他是尊敬老师南怀仁的,要是南怀仁知道他做出了“下令给西洋画题字”的荒唐事,可不就是丢脸丢大了吗?丢的不但是自己的脸,更是大清的脸。
“好——”康熙皇帝不再固执己见,“纳兰,朕不再勉强你。”
“臣谢皇上开明。”
康熙皇帝穷追不舍:“那你看,这幅画应该如何处置?”
正当大家都以为纳兰会说“交由如意馆综合诸方意见之后,再做定夺和回禀皇上”的时候,却从他口中听到了这么一句话:
“臣以为,画作应当让朴尔普大人带回府上去,交给云辞格格处理。”
禹之鼎在心里,暗暗为纳兰叫了一声:“好!”
康熙皇帝叫曹寅去把画作拿下来,又问了纳兰一句:“你还有别的话要说吗?”
“有。”纳兰帮着挚友道,“臣请求皇上收回去找太皇太后指婚的儿戏之言,臣受不起皇上的冲动之想、也不想误了云辞格格的终身大事。”
禹之鼎向纳兰投去了感激的眼神,心中不尽道谢。
康熙皇帝有意对朴尔普道:“纳兰容若说他不满朕的指婚,你有何想法?直说无妨。”
朴尔普只当这位未来女婿是在故作谦逊与推脱,倒也没有一丝生气,只平和地回应皇帝道:“孩子们都还小,臣愿意叫小女收心等待,到了成婚之日,就是见证皇上有先见之明之时啊!”
这话听得康熙皇帝舒心,他朗朗一笑,“曹寅,你还不快点把画像拿到一等公的手里去?”
曹寅迅速地看了纳兰和禹之鼎,才对康熙皇帝的命令照办。
朴尔普接过画像,自然又是对康熙皇帝一声大谢。
*
等到心满意足地从如意馆当中出来了,康熙皇帝听见顾问行在耳边问:
“万岁爷方才对纳兰公子的一言一行,可都是带着本意的?万岁爷真的想求慈宁宫的老祖宗来为纳兰公子的婚事做主吗?”
康熙皇帝不以为然道:“朕不过是随便说说而已,你替纳兰着什么急?”
“奴才只怕朴尔普将万岁爷的话当了真,无论多久,都愿意叫女儿等着这桩亲事啊!”
康熙皇帝笑了几声,道:
“顾总管你不想想:官氏格格生动活泼、爱极了西洋文化,是个玲珑剔透的女子;纳兰沉稳无挑、擅词入骨骨带兰香,是个从古书之中走出来的谦谦君子,这二人如何能够走到一起去?”
顾问行没有接话,而是一路沉默地跟着康熙皇帝回到了养心殿。
过后,康熙皇帝也没有别的吩咐,只打发了闲杂人等都出去,自己独自看书。
顾问行却在关上养心殿的大门的一瞬间,在心中喃喃道:“朴尔普大人,奴才只怕云辞格格的婚事,要从长计议了呀!”
*
如意馆内的一处安静之所。
容若、曹寅、禹之鼎三人围炉而坐。
“我总觉得今日之事哪里不对劲,这会儿想明白了。”
曹寅问:“纳兰,你想明白什么了?”
容若给围炉铁网上面的年糕翻了个身,有条理道:
“我们仨,包括皇上在内,都步步陷入了顾问行和朴尔普精心设计的棋局里。我猜应是顾问行刻意先向皇上提了禹兄你会了西洋画之事,又旁敲侧击让皇上蒙生了让我给西洋画题字的离谱想法。”
“等到了我交差之日,顾问行先一步支开了禹兄你,再弄了一个混杂了你的半成品和别的画作的书缸到我面前来,要我挑画题字。”
禹之鼎问:“纳兰,你为何不自己挑,非要叫顾总管来挑?”
容若明辨是非道:“因为我知道自己入局了,即便是打破,也没法一下子走出来。”
“入局?”禹之鼎不解,“此话怎讲?”
“顾总管说漏了嘴,说书缸里面混有南怀仁南大人的画。而我却知道,南怀仁掌管钦天监且担任帝师,所长是制造观星仪器和向皇上传授《几何原本》,他不会画画。如此,又怎会有南怀仁的‘画作’混入如意馆中?”
听容若说完,禹之鼎开悟道:“我懂了,就是说无论是纳兰你挑还是顾总管挑,到最后会被拿出来做文章的画作,都是那幅我未画完的云辞格格的半身像,是吧?”
“嗯。”容若点头,“我想书缸之中存放之物,除了禹兄你的半成品之外,全是空白的卷轴。即便是我挑了空白的出来,顾总管也会自作主张来替我做出‘正确’选择。”
禹之鼎问:“那顾总管为什么要这样做?”
“禹兄,你别生气,我想是因为朴尔普知道了云辞格格的心思,不许她对你再生好感的缘故,所以叫了顾总管出谋划策。”
“我没什么好生气的,反正纳兰你又不会夺我所爱。朴尔普看不上我就看不上我,云辞格格不屈从于家族势力就好。”
“那我就继续往下说了——”
“好。”
“顾问行之所以跟朴尔普一起联手策划这出戏,无非是想引导皇上促成我跟云辞格格的姻缘。我琢磨画的时候,顾问行叫人去请朴尔普来如意馆看我发挥,也在计划之中,目的是——好让朴尔普上演一场跟皇上同时到馆的巧合,光明正大地接受皇上的恩惠。”
“其实不可说是恩惠,而是好几出荒唐之举换来的君无戏言。”
“我的意思是,到目前为止,皇上还被蒙在鼓里,不知道他回养心殿后能不能把事件的前因后果都想明白。”
“好是狡猾的二人!”曹寅气道,“为了达到目的,连皇上都敢利用。”
“我就不在馆中久留了。”容若起身,“阿玛还在家中等着我回去,我怕他等的着急,先行告辞。”
“可是——”禹之鼎替容若为难,“今日之事件件要紧,涉及皇上的个人英明、涉及八旗亲贵的门第颜面、涉及官宦勾结的欺君误国之罪,你要如何向明珠大人说?”
“我会滴水不漏地说,禹兄曹寅,你俩放心。”
【注1】纳兰性德词作《南歌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