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2 / 2)

夜晚。

寝殿之中。

顾问行正要给皇帝放下帐幔,就听见了当头一喝:“顾总管,你给朕跪下!”

“万岁爷息怒。”顾问行听命一跪,“夜晚动气,只怕难以安寝。”

“说——”玄烨在床上坐的笔直,“使得朕给纳兰下题字的命令、误叫朕乱点了纳兰和官氏的鸳鸯、让朕左右为难不知该如何面对纳兰,可都是你跟朴尔普串通一气所为?”

“奴才不敢。”顾问行立即否认,“万岁爷有自己的想法,主意全是自个拿的,奴才一字没有提过。”

“亏得朕信任于你,你这已经叫做欺君了你知道吗?”

“万岁爷要是认为奴才有错,那就罚吧!”顾问行处变不惊道,“只是不要把动作搞的过大,连着一等公朴尔普也一并领罪。否则惊扰了慈宁宫里的老祖宗事小,弄得八旗亲贵们对圣意有所揣测事大。”

“好啊,你这是自己认错认罪了是吧?”

“是。”

认罢,顾问行低下了头,等候处置。

玄烨本就睡意全无,如今确认自己身边的、形影不离地伺候自己的大太监也不可信时,心中不由得火冒三丈,却也只能压着。

只见他把被子一踢,连靴子也不穿,就走下床去,背着手站在了无声的烛台之前。

“奴才对万岁爷是忠心的。”顾问行拿了一件棉袍过来给康熙皇帝披上,“并非与朴尔普里应外合,有意瞒万岁爷于瓮中。”

“你俩要是敢卖官鬻爵、贪赃枉法,朕定是现在就下令摘了你俩的脑袋!”

玄烨转身,指着眼前的顾总管道:

“朴尔普爱女心切,想为云辞格格事先谋桩好姻缘情有可原,而你,错就错在为他出力的方法不对、方式不妥。”

见皇帝的态度有所缓和,顾问行赶紧提了靴子过来伺候皇帝穿上。

顾问行对皇帝说出了实话:“且不论朴尔普的家事,奴才日日陪伴在君侧,知道万岁爷您有着不输纳兰公子的才华,当真是不想您输给他啊!才出此下策,拿了‘禹之鼎画西洋画’一事来生事端,还请万岁爷恕罪,饶过奴才吧。”

“朕要正大光明地跟纳兰比才学!”

“是,是。奴才糊涂,不该自以为是。”

“明君哪有输给贤臣之理?”玄烨指向夜空,“朕是明月,纳兰只是明月旁边的一颗星。照亮大清江山每一处每一角的是朕,不是他纳兰容若!”

顾问行仰头望天:“奴才记下万岁爷的自比了。”

“朕不妒‘纳兰是天下奇才’之说,既然是奇才,他就应该臣服于朕、为朕所用。”

“回万岁爷,纳兰公子如今正是在您麾下、为您所用。”

玄烨把目光从天际一收,不甘心道:

“朕,从未真正得到过纳兰。“

许久。

玄烨对顾总管强调道:“朕可以饶你这回,如果你还有下回,就自己去慎刑司领了二十板子去,记下没有?”

顾问行弯腰道:“奴才谢万岁爷开恩。”

玄烨没有返回床上就寝,而是在寝殿窗侧的长榻之上,伸腿靠坐了下去。

一盘香安静而燃、一串珠缠指而绕。

一听雪菲冷而清,一落心所念而真。

玄烨微微闭目,若有所思:

纳兰啊纳兰,天下男子所盼——良好出身、至高才学、青云仕途,都被你一人占了,他们还剩下点什么?

若是有机会,朕定要向你问清楚:

你自称是大清第一陪臣,所谓的“陪臣”,到底是伴君之臣?

还是为了朕、为了朕的大清江山,连性命都可以赔进去的贤臣?

*

沈宛再次来到字画店的时候,一眼就发现那宝号的招牌更亮堂了些,上面的题字也是换了别人的手笔,行云流水,刚正有力。

周之捷周老板手拿一装裱好了的笺纸,向座上宾们介绍起来:

“这是纳兰公子的真迹手稿,乃是鄙人从其挚友曹寅手中所得。根据曹寅所说,这是独一无二的出自纳兰公子之手的鹅毛笔誊写稿,上面写的是洋文。洋文诸位晓得吧?就是海的对岸的国家的文字,跟咱们的方块字是不同的。”

“当今圣上兼容并包、博采众长,拜了洋人南怀仁当帝师,允许如意馆当中的画师画洋画,听说还看译本、喝洋酒、听洋曲呢,所以这纳兰公子写两行洋文也不奇怪。诸位,如今摆在你们面前的这份手稿,跟咱们皇上看过的、是一样的东西!”

周老板正夸夸其谈,沈宛却是出其不意地把那张——他口中的“纳兰公子的亲笔手书”给拿到了手。

她带着些傲气,也带着些得意,当众道:“纳兰公子的东西,现在归我了。”

随后,她把装满了银子的钱袋往柜桌上一放,神情潇洒地看众人的反应。

满堂的文人雅士和各路的商贾玩客,皆是惊讶。

照理说,周老板只谈“宝贝”的来源而不开价,就是那“宝贝”的价值不可估量、他不卖的意思。

哪来的野丫头?

连周老板炫耀的“心头所好”都敢抢了去。

周老板却意外没有生气,而是问那不速之客:“姑娘,你懂洋文吗?”

沈宛并不直接回答,只道:“各取所需,周老板你收你的银子,我买我之所爱。符合交易的规矩,这事就这么办了。”

见眼前的女子爽快,周老板对堂内众人道:

“诸位,我看这位姑娘跟纳兰公子有缘,未来定是能够走到一块去。今日我就成人之美,将这自己的‘心头所好’给了她,不收她的银子了。“

说罢,周老板就将钱包给沈宛还了回去。

众宾客纷纷称赞,说:

周老板慧眼,将来这位姑娘要是真跟纳兰公子成了亲,那你这张“料事如神”的嘴,可是功不可没啊!

“多尔衮是满清入关的第一功臣,结果却落得一个死的不明不白和死后鞭尸的下场,真是可悲。唉,这么说来,这纳兰公子也算是多尔衮的后人了,大清能出这么一个才子,可见多尔衮的福泽尚在啊!”

“周老板,你这话可不能乱说。”一文人阻止道,“没准你口中的‘福泽’,对明珠家、对纳兰公子来说,就是‘枷锁’啊!”

“好好好,我不说,不说就是。”

周老板另拿了一幅画过来,迅速转变话题道:“诸位请看,这幅画的来头也不小,乃是出自……”

沈宛没有继续往下听。

只是觉得这层“亲缘关系”有些沉重——

多尔衮死后,阿济格企图取代他继续摄政,却被削爵和关禁闭至死。

作为阿济格的女婿的纳兰明珠,幸亏是自己上进和得了孝庄太皇太后的相助,才让家族起死回生。

纳兰明珠作为一个精通满汉文化、能言善辩、人情练达之人,他的儿子纳兰容若自然也不会差,只是这对父子对大清朝而言,终究只是臣子。

臣子的悲哀,不在于: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而在于:臣在君侧,自甘为君而死。

沈宛带着今日的“收获”离开字画店,边走边想:

纳兰公子的祖王父是多尔衮,师傅宋应星对多尔衮恨之入骨。

自己若是对纳兰公子抱有“倾佩才学”和“思慕温情”的想法的话,肯定没法跟师傅交待。该怎么办呢?

如果能够再遇那位会为一朵水仙花弯腰的贵公子,一定问他拿个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