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很好,确实很好,怕冷这一点也让人无挑。
——公子很雅,的确很雅,这样的人是用来心疼的。
沈宛低头,对着掌心的笺纸上的诗作问:
“公子你是谁,叫什么名字?为什么……落款了纳兰容若的印章?”
*
明府。
天上一轮明月,人间一味清欢。
银河看似觉远,拈香轻嗅却近。
容若见觉罗氏前来,马上起身:“儿请额娘安好。”
觉罗氏拉着儿子的手坐回榻上,“额娘过来看你,顺便听你说说惠儿的事。”
容若有数道:“春来秀女大选在即,凭惠儿的资质,一定不会让阿玛失望、一定不会辜负纳兰氏一族,请额娘放心。”
觉罗氏温和问:“倒不是这个,最近惠儿她自己长进吗?”
容若心想:额娘的这个问题,打直白了说就是——惠儿被调教的怎么样?
“极好。”
他用这个词来回答了额娘的本意。
觉罗氏道:“想来我也应该放心,你们父子严丝合缝,定是能将惠儿培养成一个胜过赫舍里皇后的女子。”
“儿觉得没有胜过皇后一说,后宫哪来的赢家?不当输家就好。如何才能不当输家,谋略是一方面,胆识也不可少。”
“惠儿伴君跟你陪君,最大的区别是什么?”
“应该是皇上的心态。皇上想要从儿身上得到认可,换作妃子,皇上想从她们身上得到的并不是爱,而是‘解乏’和‘同一立场’。后宫的女人谁敢不爱皇上?谁敢不从皇上身上奢求雨露?”
“所以——”
“所以儿告诉惠儿:要知道皇上是乏在什么地方,可以安抚、可以试探、可以说解,但不能多问皇上的真正愁点;要站在皇上的身后为他尽女子之能,而不是睡在皇上身侧予他女子之柔。”
觉罗氏笑道:“瞧你说的,额娘倒觉得自己这些年来,天天都是如此对你阿玛。能得一个‘夫能子孝’的好报,是额娘的福气。”
容若道:
“索额图好权,但是他的孙女赫舍里作为后宫之主,只能端着母仪天下的性子来应对一切——女子与男子不同,越是想着十全十美,就越是容易出错;越是想着子凭母贵,就越容易出差池。皇上可以听孝庄太后的话宠爱她,但儿并不认为皇上喜欢那样的性格的女子。”
“为了制衡索额图‘好权’这一点,阿玛装出了‘贪财’的样子,把明府装扮的气派、甚至收好处撂情面荐官,使得有这样的话传出:要做官,找索三;要讲情,找明珠。”
“儿觉得阿玛当真是巧妙:皇上必杀弄权的,因为高官揽权过甚必然动摇朝纲;皇上留用贪财的,因为财富玩弄在少数人的手里只是伤及国本。二者相较,坏朝纲者死,弄国本者罚,阿玛是明哲保身。”
觉罗氏小声问:“你知道你阿玛的‘贪财’是装出来的?”
“我是明珠的儿子,要是连我也不懂明珠,怎么说得过去?”
容若向觉罗氏一点头:
“官路漫漫,阿玛身不由己,不耍手段必然粉身碎骨,不装糊涂必然死于索前。额娘,阿玛跟索额图斗的是谁更加老谋深算、不坠青云,而不在两方背后党阀阵营的吉凶之中。”
觉罗氏微笑道:“只可惜索额的两个儿子:格尔芬、阿尔吉善都不成器,不可能像容若你这样为父筹谋。”
“儿应当的。”容若为额娘递茶,“笔墨文章一生趣,还学孔明智不缺。”
又跟儿子聊了一会儿,觉罗氏道:“你早些歇着吧!额娘不扰你了。”
容若送觉罗氏到房门口,“额娘晚别。”
觉罗氏疼爱道:“去睡吧,晚别。”
*
次日,早膳过后。
明珠主动叫人备了马,要带容若一起出门去。
纳兰父子骑马并行,穿过街市,就这么向前,不知目的地为何处。
天气很是晴朗,冷是冷,却不见雪花飘落。
偶尔有风絮飞过,也是可略作无,去之则不见,觅之则不得。
“阿玛带你出来透透气。”
“儿觉得难得,心中珍惜多于喜悦。”
明珠一边反省,一边苦笑:“你看你这般说,要阿玛如何应你?”
容若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侥幸:“那就是儿赢了,让阿玛无话可说。”
“你呀——”明珠拿自己的儿子没办法,“这样的你也好,一样是阿玛的好儿子。”
穿过闹事,再走过一段寻常路,就到了容若去过许多次的林子那里。
“你爱看林中雪,阿玛陪你一块。”
“好在是阿玛没在府中建漆红色的小亭台给儿,否则皇上调侃起来:‘明珠家事就是明珠家事,哪来的一梦红楼的亭子叫朕见笑?’儿答不上来,可要叫阿玛亲自去给皇上答话。”【注1】
“你也有这般调皮的时候?阿玛以前怎么没看出来。”
“那就是儿藏的好,骗过了所有人。”
“好好好,以后的明珠的家事就干干脆脆地写咱们家的事,管他是不是天子,也不叫他来评价和插手。”
明珠先一步下了马,然后伸手去扶了容若一下,接住了后一步下马的儿子。
容若动作潇洒,仪态无挑,明珠对此大为激赏:
我的儿子,是个文武双全。
日后皇上行军、外巡,我的儿子也必定在侧伴驾,荣光无八旗同辈子弟能及。
父子两人把马匹拴在了结实的大树上,一同往林子的深处走。
明珠觉得容若好像一只忽然被放飞了的鸟儿,扑腾着翅膀,欢跃无比。
他踩雪的步子,不快不慢,在一片银装之路上留下了深深浅浅的一串足迹;偶尔他也会抬头望天空、看树梢,露出很好看的笑容,像是完全放纵了自己一般,沉浸在自己的视角里。
他会因为一只忽然窜过的小松鼠而发出惊叹声,追着小松鼠跑出一段路去,然后停下,喘着气却心满意足;他也会因为发现了藏在雪中的奇石而高兴,他说大自然的奇石跟家里的后天成型之石不一样,想抱一块回家,放在玉兰树旁边也极为合适。
可是,却不能说他像个孩子一样。
因为他的气质还是贵公子的气质,绝非纨绔子弟的那种邪魅与天真。
明珠这倒是相信了之前容若说的“贪看”一词,觉得这么一位翩翩浊世佳公子,将自己融入这一片洁白中也是合情合理的,不怪他流连忘返。
让儿子得到片刻的欢愉,是自己这个做阿玛的给得起的。
让儿子安然和心无旁骛,是自己这个生父的应该许可的。
让儿有属于自己的情绪,是自己这个当爹爹的该放手的。
明珠抚去儿子斗篷上的雪花,慈爱道:“父子之间,也并不一定总要聊国家大事和君臣之事,像今日这般不就极好?”
“推心置腹是儿所愿,今日这般也是儿所愿。”容若声线澄澈,“纳兰父子该做天下的表率,对不对?”
明珠单手半握拳伸出,容若以同样的动作跟阿玛碰拳。
这是满人之间,相互“立下了承诺”的意思。
“对。”明珠回应了儿子的期待,“你我父子,应为天下父子的表率。”
“儿喜欢‘珠玉愿成’【注2】这自个字。”容若抱着个人的憧憬和对明珠的尊敬,“所以阿玛,你和我要达成所愿呀!”
【注1】明珠要给容若建赏雪的亭子,前因后果见第8章。
【注2】珠玉愿成:指的是明珠和美玉(指纳兰容若自己),诸愿成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