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2 / 2)

在容若的谈笑声里、大局观上、双明眸下,他这个父亲会时不时地揣测儿子的心思。那份执着,带着坚韧不屈、带着专注无骛,从未丢盔弃甲。

这回儿子主动说想下棋,可见儿子的病已经好的差不多了。

如此,才能有精力,有气力,有魄力地来一场父子之间的对弈呀!

这次下棋,并未屏退旁人,而是留了侍女在一旁煮茶和打理容若喜欢的玉兰花插花。

之前放置在房中的玉兰花折枝,虽然装在瓶中用清凉的雪水泡着,但也挨不过日时经过,已经垂败枯萎。

明珠本人对花草的枯荣敏感,见不得凋零的残朵与残叶。

相反容若,却是能从消逝中感悟到另一种美感:他的书中,留有自制的枫叶书签;他的琉璃瓶中,曾盛干花。甚至,他的笔洗之上,也曾漂浮着几片零落的芳菲香魂,借以为词稿增添几分雅趣。

见纳兰公子亲自摆设好围棋棋盘和拿出装黑子与白子的罐子后,侍女就小心翼翼地把自己刚刚布置好的白玉龙耳瓶插花捧到棋案侧。

明珠不满意,嫌道:“不及公子,你在公子身边多年,连仿着公子的品味来插花都不会吗?”

侍女跪地道:“袖云知错,请老爷责罚。”

“阿玛算了。”容若道,“袖云对插花有自己的想法,布置出了自己的风格不是挺好吗?何必叫她处处照着儿的喜好来做事?”

明珠妥协道:“好,这次就罢了。”

侍女感激道:“袖云谢公子体谅,谢老爷不怪。”

“你细心煎茶。”容若温笑着叮嘱道,“这回的团茶带苦味,不可配花生瓜子腰果松子之类的小点,要去厨房拿台湾巡抚进献给阿玛的凤梨酥和太阳饼过来。”

“是。”

明珠稍稍欣慰,“你倒是记得公子爱喝团茶,会用心去烹茗。”

“袖云记着,公子的兴趣爱好和饮食就寝,一笔一物、一花一器,酸甜苦辣,昼夜午夕,袖云都是牢牢记着的。得公子赐名,跟随公子,伺候公子是袖云一辈子的福气。”

“袖云你去吧。记着:阿玛是关心我,不是责备你。所以他才对你严厉了些。”

“老爷公子万安。袖云告退。”

*

容若从明珠的棋路当中看出,阿玛的心里话是:

“于公于私,这次都不能轻易把索额图妥协了去。越是这个时候,就越应该在府上‘闭关’,暂时回避了对政事的发言权才好。如果出入皇宫频繁,就容易被索党之人得逞。”

容若落白子于明珠的黑子的“月升之巅”,与黑子成“影映”之势。

他想回应明珠的是:

“对影成双暗者输。阿玛是否想过:反过来利用索额图的儿子,使得阿尔吉善做出一桩错事来,以倒逼于索额图大义灭亲?如若可成,则可把‘借刀杀人’转变成‘顺水推舟’,由不得索额图不处置他的儿子来给满朝上下一个交代。”

明珠的黑子似一片绿叶掩月,落在白子的西南侧,他借此暗问:

“索额图害你,手法卑劣,因为一旦事成,就极有可能连着伤及皇上,所以阿玛才一边护着你、一边担虑着皇上而不敢轻易行动。如今你要设计反将索额图一军,叫他的儿子阿尔吉善付出代价,可有无硝烟之谋,将波及范围控制到最小?”

白子拨开了掩月之叶,同时也占上风成了进攻之势。

这一步棋,容若走得很稳当,是因为他心里十分有数。

容若半低头,用眼神道:

“还需委屈阿玛的名声。”

容若解下自己腰间的玉佩放置在桌面上,然后用指关节往侍女袖云的“插花作品”上面一敲,抖落了纷纷的梅瓣来。

明珠只觉得这一幕美甚:无论容若,还是落花的过程。

他从容若的动作之读懂了儿子的心思:

“人言:索三弄权,明珠爱钱。阿玛可以派出心腹,让心腹教唆阿尔吉善上奏明珠贪污腐败,且伪造出一份藏有证据的赃款往来名册来。到时候将赃款名册调包成空白名册,让皇上无法给您论罪。接下来,儿有办法让阿玛您反咬一口:索额图之子阿尔吉善受贿。”

明珠一下子明白了眼前的“美玉”的意思,取纸笔写下:

玉佩,值钱之物。(意为:叫人教唆阿尔吉善弹劾明珠贪赃枉法。)

袖云,插花风格与公子不同。(意为:同一物可存二解,名册可动两副心思。)

落花,落花即结果。(意为:让索额图自食苦果。)

容若看过后,轻轻点头。

然后把纸张放入燃着“纳兰香”的小香炉中焚毁。

“纳兰父子心意相通,不言而知彼此想法,如此就不怕泄密、不怕行为和部署被府内外暗潜的细作所知。”

“阿玛知道该如何做了。这次你我父子合力,务必要达到索额图‘作茧自缚、搬石头砸自己的脚’的目的。”

“是。”

父子之间无声对话,皆在黑白棋子间。

虽又是一局未完之棋,但目的已经达到,便是最好的一弈。

“阿玛,儿想到回廊外去晒太阳。”

容若脸上带着一个澄澈的笑容,不知明珠许不许他。

“好。”明珠心情亦好,“想不想走远一点?到家外头去。阿玛陪你。”

“想。谢阿玛。”

容若对这样的时刻和这样的机会,很是珍惜。

心中难抑高兴。

*

父子俩才刚刚迈出家门,走出不到百米远的距离,就听见后面传来了一句女子的声音。

“贵公子留步,是我。”

容若听出来了,是宛卿,但是没有收步子。

可是身后的声音却渐近,是宛卿追了上来。

“你说过,你是大清第一陪臣。大清第一陪臣就是纳兰性德,就是公子你。”

“我已经知道你是谁了,你不想问我叫什么名字吗?请纳兰公子回头看看我。”

不等明珠问话,容若就主动道:“回阿玛,儿的心思还停留在方才的棋盘中,没有别的杂念。”

“不必理会她,随她喊。”明珠不屑一顾,只管往前走,“天底下念着‘纳兰容若’的名字的女子不知道有多少,不差她这么一个不要脸的。”

“纳兰公子,纳兰公子你回头看一眼呀!”

可是,容若留给沈宛的,

始终都只是一个背影,熟悉、温润、近在咫尺却不可得的背影。

冷她只为护她,略她只因惜她。

容若转移了明珠的注意力,岔开了话题道:

“阿玛,您的藏书楼为什么叫穴砚斋?穴砚穴砚,‘谑演’之意倒与抄书阅书反着来了。阿玛您善长政史和理学,担任皇上的讲席,儿也想请太皇太后给个恩典,让儿坐在皇上身边一起听。”

“你要是同在,皇上还能专心听讲吗?”明珠瞧着目光期期的容若,“还不如阿玛去请太皇太后给个恩典,让你去给皇上当讲席好了。”

容若笑道:“那儿可真坐实了索党口中的‘欺君误国、乱君煽策、君侧当清’的骂名了。可不许阿玛这样拿儿子开玩笑。”

“那也不许容若你自谦屈才。回家后,阿玛要小罚你写两幅字:山有穴为岫,云归砚开明。作为楹联挂在楼阁的左右两侧,如何?”

“原来‘穴砚斋’的名字是这么来的。儿乐意。”

明府的大门口。

觉罗氏拉了拉惠儿的手,劝道:“惠儿,我们进去。”

惠儿心慌了,几乎是喃喃自语:“她为什么这般不自重?为什么三番五次要见表兄?”

觉罗氏又叫了她一声:“惠儿。”

惠儿失魂落魄地往回走,边走边道:

“表兄是为了她好才回避她,这么明显,她还看不出来吗?表兄越是善待她,她就越是不知分寸、得寸进尺……她想要表兄怎么样?把她迎进明府、坐下说话吗?”

就这么想着,替自己不甘心,也替容若不值得,惠儿一转身就要跑出去找沈宛理论。

“惠儿,你回来——”

觉罗氏的声音,淹没在了风声中。

【注1】

(1)团茶苦:酒后可用团茶的苦味醒神,李清照赵明诚夫妇以此解酒。

(2)赌茗翻书:李清照赵明诚夫妇日常,同日后纳兰与卢氏夫人之间的“赌书消得泼茶香”意趣。

(3)雀绿补天:雀指孔雀石,绿指绿松石,补天指双石颜色与天穹一致。双石既是李清照赵明诚夫妇的收藏,也是高富帅纳兰性德的收藏,(其实是和珅之前的“大清首富”纳兰明珠给儿子的生日礼赠)。

(4)纳兰香:纳兰性德调制的香方,今已失传。香方见第13章。

(5)殿外菩提:养心殿外的一棵九莲菩提树,康熙为纳兰栽。后乾隆皇帝感慨:九十载韶华过矣,芳姿拈咏,携无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