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2 / 2)

无凭心情,一纸冷墨暖意,楼内成德,楼外醉翁。

*

明珠醒了,带着一身酒气。

原本他以为,睁眼后肯定见到儿子,却大失所望。

正要开口吩咐管家:“把容若叫我面前来——”

却听见管家道:“老爷,是公子的贴身侍女袖云求见。”

“叫她进来。”明珠把酒壶往桌上重重一放,指向容若的房间,“我倒要听听看,我这个当阿玛的都已经先让步了,她的主子纳兰公子还有什么理由不过来尽孝!”

“是。”

“袖云给老爷请安,代公子给老爷请安。”

明珠冷哼了一声,没有回应。

“请老爷爱惜自己,莫再让公子同伤。”

“同伤?”明珠忽然一惊,紧张道,“容若要是敢往自己身上动刀子,我拿你是问!”

“老爷!”管家大叫了一声,好让明珠清醒,“公子怎么会做傻事呢?万一公子真被您逼成那样,那夫人从‘济国寺’过来,还不得拿老爷您是问?”

“你细细说清楚——”明珠指着袖云,“昨晚容若是不是一觉到天明,然后起床来看阿玛的笑话?”

“回老爷,公子一夜未睡,就站在自己房间外面的回廊下,看着守着您的屋子到天明的。”

“那他怎么不过来?不进来?”

“情深之处,就是情怯。”

“那就是我错怪容若了。”明珠站起,来回徘徊,“难得他有这份心,但你也要早些劝他回房躺下才是。”

“公子说,回想起儿时除夕,一家人团团圆圆,老爷没有忙于公务,夫人也没有走动于各个场子,很是珍惜。如今的阖家欢愉却要等老天爷来成全,不如不求。“

说罢,袖云就把纳兰公子写的《浣溪沙·庚申除夜》呈给了明珠看。

明珠看罢,脸上浮起了比先前更深的愧疚,道:

“待春风,倚天公。这孩子原来一直都是盼着一家子在一起的时间多一些啊!你回去后告诉容若,就说:阿玛不会让你苦等白等,今年除夕、今后年年除夕,都会一家团圆、热热闹闹地过。”

“是。”应完,袖云转折道,“公子说这首词写的不好,想要焚毁,袖云没让。”

明珠看着词作,掉落数滴眼泪。

——最怕冷的儿子,熬守一宿寒风,是为了自己的阿玛。

——最需养的儿子,自甘这般苦撑,是在乎自己的阿玛。

——最不经伤的他,伤了这么多年,所求无非一全局一全宴。

——最盼亲情的他,惜了几载风雨,欢颜所喜一暖阳一暖茶。

“我竟不知容若有过许多这样的时候,在除夕降至之际写词,无论好坏,都不想留,哪怕是作为贺礼献给太皇太后和皇上的词,也是筋疲力尽后的一笔。都要怪我这个当阿玛的没有好好体谅他的心情。”

“公子今早写了一首《菩提词》,请老爷过目。”

“好一句:尽处明珠,此处枯灯;楼内成德,楼外醉翁。”

就这么夸着,明珠大哭起来。

——第一次因为心疼儿子而大恸。

——第一次因为责己而后悔万分。

“容若现在在哪?”

“在房中。公子说:‘我早些帮阿玛列一份进献太皇太后和皇上的年贺品清单,若是其中有些需要定制的物品阿玛觉得合适,就可以提交给工匠交待下去了。’公子还说:‘年贺品不可轻率,阿玛独自拿主意难免偏颇,我要帮阿玛参合参合,优中取优,得体以对。’ ”

“好,你回去告诉容若,我吃过早膳后就去看他列的清单。”

袖云跪地道:“袖云请老爷主动跟公子一起用早膳,否则公子……”

“否则容若怎么样?”

“否则公子失望多于乐望。”

“你对容若的心思懂的不错。”

“老爷跟公子相处如前,就是袖云最大的高兴。父子之间的干戈,这般模样厉害过口舌之争百倍,袖云如果有做错的地方,请老爷包涵。”

“你没错。容若跟天下的贵公子都不同,所以他身边要有可心的侍女,你呀,一直既要照顾纳兰公子,又要观色于我明珠,我要赠你‘莹秀开豁’二字。”

“袖云谢老爷明示。”

“你怎么跟容若一样,也这般回应我?”

“作为纳兰公子的贴身侍女,‘善解人意’和‘无微不至’不够,‘相伴文章’和‘通会别绪’也不够。袖云,记下老爷的叮嘱了。”

*

另一边。内务府中。

玄烨的近身大太监顾问行指着一个装了珍贵之物的锦盒,责备一个管事太监道:

“糊涂东西,这是万岁爷要亲手穿的菩提手串,当做纳兰公子的生日贺礼来备的,我都不敢掉以轻心,何况是你这个领了差事的?别说是少了一颗菩提子,就算有一颗没有挑选甄别妥当,挑衅了万岁爷的眼力,那也是要掉脑袋的。”

那管事太监问:“顾公公,皇上对纳兰公子如此上心,对其他功臣和老臣公平吗?”

“知道养心殿外头的九莲菩提树吗?那是万岁爷为纳兰公子栽的。”顾问行重复强调了一遍,“有专门的人负责,万一那棵菩提树出点什么差池,你信不信万岁爷将负责人以失职罪处死?”

管事太监似遭了雷击一般,浑身一颤。

“敢问顾公公,皇上提及过的、有意于恩赏纳兰公子的别的好东西,奴才是不是也要打起十二分精神来逐一准备?”

“多一手准备总不会出错,只是照我看:纳兰公子禅慧笃书,一串包含着圣心的菩提手串、数册万岁爷亲挑的书典,是最要紧的。”

“多谢顾公公提点。”

管事太监一拍身上灰尘,猛一瞬跪地,朝着天子所在处惶恐道:“奴才会珍惜着自己的这颗脑袋来办事,再不敢出差错了!”

*

明珠推开房门,一眼就看见了趴在书桌上的、睡着了的容若。

他没有叫醒容若,而是拿起容若写过的诗词文章来看,安静地坐在窗边。伴一瓶花,闻一馨香,开一把未题字的画扇。

比起一般父子之间会有的场景:

——儿子睡着了,不知道爹爹到来,让爹爹久等。

——无妨无妨,爹也是不忍心打扰你,才没有叫醒你。

纳兰父子之间是这样的:

——明逝易伤,小笺引梦,方悔睡短。

——是该怪你醒的太早,阿玛还未将你的心事都读罢惜罢。

容若坐到双人榻的一侧,打开了半窗。

同时,他也留意到了明珠动过的围棋棋局,不由得高兴一笑

“你身边的袖云不错。”

“毕竟是儿亲挑的侍女。“

“要不是她来找我,你还有多少事自己藏着、忍着?需知道独自承担着这些苦楚的你伤神,事后才明白的我也一样啊。所以,纳兰父子不可再这样彼此伤彼此了,记下了吗?”

“阿玛,如果说黑与白之间夹杂着灰,那‘不敢’与‘不会’之间过渡着什么呢?”

“阿玛不会让你陷入不肯、不愿的抉择之中。”

“听到阿玛这句话,儿觉得心暖。只是‘身不由己’四个字不只对我,对天下的每一个人都是通用的。”

“阿玛做你的后盾,有阿玛在,你什么都不用担心。”

“儿把这句话记下了。儿也愿做天际的一颗启明星,有用于阿玛,有用于纳兰家,有用于皇上。”

“你写的年贺品清单拿给阿玛看看。”

“没完全写好,等写好后阿玛再看。”

“你怎么吃松子?”

“儿一向喜欢吃松子,阿玛忘了吗?”

“没忘,只是见你多备了一盘完全没有开口的松子,不知道你是何意。一盘吃,一盘看,如是而已吗?”

【注1】铁筷子:一种耐寒的植物,因茎干色如铁,且质地坚韧而得名,开花极美且花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