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2 / 2)

“真是奇怪,我自身书法也不差,却是不爱往画上添字,总爱叫别人来添,云辞格格你说我到底是自添好?还是如旧照别人赐字好?”

“你擅长画人物肖像画,又初涉西洋画,这二者都是不需要你加字的。”

云辞分析起来:“但你画别的闲情画和为诗词文章配画的时候,就少不得自己添字。我明白你不是没有添字的自信,而是觉得:自己的画,要配上更有才华的人的字,才能再升华出一种境界来。”“

“只有你懂我。“

禹之鼎和云辞一起走在小径上。

月下微雪,未落地而化。冷枝微湿,未着雨而润。

脚下青阶伸延,通往明月尽处,安知不见报春明莺?

云鬓礼帽侧歪,衔晚风过轻羽,自是道心中有真意。

“云辞格格,照理说,没有画师个人向皇上献年画的规矩,有的只是如意馆众同僚一起,合力画出一幅大作来进献给大清国,以求得国运昌盛、天下安宁。你说……我要不要打破规矩,给皇上画一幅年画?”

“画吧!”官云辞当机立断道,“要是纳兰公子和曹寅都给皇上准备了贺礼,你总不能无动于衷。但是你要想清楚画什么好。”

“琉璃瓶中花,报岁人皆夸。”禹之鼎念出一句自创的诗来,“画这个如何?”

“不同于俗气的:爆竹迎春图、五蝠送瑞图、灵鹿献宝图;也不同于画门神和道家尊者,从新意上看没有什么问题。花的寓意也很好,花开富贵,吉祥如意嘛。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你要意识到:琉璃作为佛前七宝之一,意义跟别的画中的意象是不同的。你既要在画中向皇上传达‘个人福报’之意,又要把画的整体意境拔高,彰显出‘江山清亮似琉璃’的恢弘之愿来,才叫做两全其美。”

“云辞,我明白了,谢谢你。”

“嗯。那——”她明朗一笑,“禹画师你拿什么谢我?”

*

明府。晚膳时分。

明灯在侧,暖炭微红。

纳兰父子坐在室外的小亭台之中,同吃火锅。

对于上午明珠留下的悬念一问,容若答道:

“在将来,阿玛的权力再大,不也是皇上给的吗?手握权力的重臣,生前死后,必然是得到罪名美名俱在的评价。皇上为什么要怪到我头上?”

“什么?”明珠大惊,“皇上怪你什么了?”

容若没有把皇上充满杀气的样子拿出来说,也没有把皇上那副“纳兰性德杀了也不冤”的预言似的话告诉明珠,只是对明珠劝了一句:

“阿玛,日后官场青云路是您自己的,但儿希望自己能够一直陪在您身边尽孝。”

——而不是让您白发人送黑发人,真的称了皇上的暗示之语。

“我明珠是靠自己的智慧和本事晋升的,没有靠过一点家势和人脉,也没靠过作为皇上的近臣的儿子。要是如此皇上还容不下你我父子,那我明珠还当什么忠臣?还报效很么国家?不如一家归隐田园算罢。”

“儿倒是想住在田园,看五柳先生之菊和共王孟之乐,可是时局由不得由不得你我父子想走就走,再说,走后……就不会被有心人清算了吗?”

“如今是在铲除鳌拜的关键节点,皇上怎么能威胁你?”

“要是皇上的话能叫阿玛受用,那儿觉得皇上也没做错什么。”

明珠骨气铮铮道:“皇上上哪里去找像你我父子这样的‘奴才’?在大清,人人都是皇上的奴才,可是你我父子对皇上——只有君臣之敬,而无奴颜媚骨!”

“阿玛您靠才学和本事晋升的确是胜过了大多数朝臣,但是人心不可能一成不变,切记:要多自省,将来掌权把持朝纲之事,适可而止就好。”

“你老实告诉阿玛,皇上对你做了什么?”

“此前,似醒非醒之间,从郎中口中听得:天心不可问,清泪近黄昏【注1】。阿玛不解其意,儿也似懂非懂,可是今日见过皇上之后,儿却是什么都明白了。”

“难道你的意思,是想对阿玛说:‘天心’即天子之心,‘黄昏’一语双关,即是指阿玛年纪渐大,又是指你自己人生矣矣?”

“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容若的神情,不是无奈而是清然,“所以纳兰父子,要做好‘成于君、也败于君’的觉悟啊!”

明珠只觉得一股刺骨寒意袭身,周身的炭盆暖意尽散。

他握着儿子的手道:“容若,阿玛不是像索额图那般的‘丢子保己’之人,所以你放心,阿玛必不会连累于你。”

“即便是皇上亲政以后,别有用心地要利用你来制衡阿玛,让你陷入两难,阿玛也觉得不会让你为皇上所伤害、所迫杀。”

“你是阿玛的亲骨肉,是一块阿玛放在手中都怕化了碎了的美玉,”明珠拉过儿子,“莫说是皇上,即便是乾坤定势而来,阿玛也会反了天道护你周全。”

容若露出一个微笑,“儿相信阿玛。”

“好。”明珠宽慰道,“不说这些了,吃饭吧!你喜欢吃素食,阿玛叫厨房去准备了一些山珍,你看看合不合胃口?”

容若优雅地拿过小火温着的茶壶,给明珠斟了一杯菊花茶。

“阿玛用心为儿挑的食材和准备的汤底,又怎会不合儿的喜欢?多谢阿玛。”

明珠端起菊花茶,不由得在心中佩服起儿子的话术来:

——用心跟有心,是截然不同的情份之词。

——换个表达,应是:“阿玛若是有心,不会不知道儿钟爱吃什么。”

——喜欢跟心意,亦是有所区别。

——容若巧妙传达了态度:“合儿子的喜欢,不等于中儿子的心意,但是儿子心存谢意。”

淡饮菊花茶,容若道:“许是在小亭台中吃火锅的缘故,心情和心境格外不同,回去后要写一首词为念,正在想用哪个词牌名好。”

“《采桑子》你用的多。”

“阿玛知道?”

“怎么,不晓得阿玛也是你的词的读客和鉴客吗?读过后,都记在心中,常常再温、尝尝再品。”

“那就用《采桑子》。”

是夜,回房之后。

明珠盘腿坐在窗边的双人榻上,看着空无一人的室内。

心想:朝中暂闲,但是心绪不闲,自己照着太皇太后的意思,先一步密训过的十几个精干八旗子弟,已经正经整装待发,明日就可去到皇上身边。

家里中少了夫人,枕边无人,寂寞倒是真的寂寞。

但好在是自己跟儿子的关系恢复了常态,见儿子少了些伤心的时间,多了些上心国家大事的样子,就已然是可喜可贺。

明珠打开小香鼎,用香拨挑了挑儿子亲手做的纳兰香。

后,他作诗一首:

餐香可并凌波香,春风未至花先发。

人间身在萧瑟中,白多红少不见沙。

撤炉罢饮深夜后,更记一语是牵挂。

叹得夜夜云兼月,东风不解玉自华。

【注1】天心不可问,清泪近黄昏。见第15、16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