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皇上的身影彻底消失了,纳兰关好窗户,抱腿坐在了红萝炭炭盆边。
好像……只有这样,才能让身子骨最大限度地拥抱暖意。
被皇上听见了几声咳嗽声,倒不是刻意,而是觉得冷之后身体的本能反应。
按照惯例,这个时点时点侍女袖云应该端汤药过来服用了,隔一阵子就要饮汤药的习惯,每个冬天都在延续。
今晚儿未遵行,家中的阿玛和额娘是否在担心?
想起那天在皇上的书房的御桌上放折子的事,纳兰其实印象不太深刻:
把折子放下后,自己觉得身体不适,毫无理由地四肢冰凉、伴随着阵阵头痛和目痛。本着不给任何人添扰的性子,自己决定直接去太医院找太医诊疗。
离开前有没有拿回或是拿走那道折子,自己记不清了。
好像是在半路上体力不支晕了过去,晕在积雪不薄的石阶上。
醒来后,觉得寒症的症状减退的差不多了,就想着回家——
回家就能见到额娘了,这一天,是额娘从“济国寺”下山归明府的日子。
自己有好多话想跟额娘说、也想听额娘说许多话,还想问额娘:“妙觉禅师有没有什么话劳额娘您转告儿?”
可是。
苏嬷嬷忽然来了,说是太皇太后让纳兰性德即刻到慈宁宫去见。
自己就跟着苏嬷嬷去了,去了以后就经历了一番“跟折子”相关的事,处境成了现在这样。
红萝炭无烟无声,这是是它的优点,却让纳兰觉得寂寞。
明明离得这么近,也不见得暖意来,纳兰无奈又觉害怕。
想家了。
这三个字,是他心中最真实的念头。
——除了亲人和皇上,还有别人记挂着我吗?
——比如说:宛卿。
*
乾清宫。
见玄烨躺上了床,顾问行悬着的心终于落下了三分之二。
“朕睡不着,顾总管,你留在朕身边陪朕说话。”
“是。”
“你觉得纳兰对朕的态度如何?”
“那自然是刀子嘴软云心,纳兰公子心里指不定多感激万岁爷您呢。”
“你知道他句句话都在赶朕走,是什么意思吗?”
“奴才不知。”
“纳兰知道朕明日叫禹之鼎进宫画像之事为假、而朕的书房里,那幅《天下地形图》出自禹之鼎之手为真,所以他就告诉朕:把格局打开。格局就是处理事情的气魄和大局观,要想不把禹之鼎牵涉进这件事情里面来,方法纳兰也给朕想好了。”
“奴才听万岁爷分析——”
“速度要快、影响要小、把握要高。”
“奴才还是不懂。”
“从‘皇上请回’到‘皇上速回’,纳兰是在向朕强调:地形图之事要速战速决,不宜在书房之内多做存放。”
“让朕顶风雪而归,他自己做个抱炉取暖的闲人,纳兰是想告诉朕:事态能小则小,看着眼前的实用的东西就好,无需跟天气对抗。所以朕要为自己吩咐禹之鼎作画的事承担后果,不能让有心人知道《天下地形图》是他画的东西后,让他受跟纳兰一样的罪。”
“纳兰一开始就熄了灯,那是因为他有把握把朕劝回去。反过来说,朕作为一国之君,也应该有把握去保住自己的侧臣才对。”
“万岁爷,您虽是把《天下地形图》立在书房里:时刻提醒自己上进和放眼版图。但是禹画师作画是秘密进行的,无人知道啊,包括是纳兰公子,他也是今晚才知道。所以奴才以为,将《天下地形图》销毁,应该就能解决一切问题。”
玄烨问:“怎么销毁,才能不引人注目呢?”
“奴才有一招。就是不知道使得还是使不得。”
“快说——”
“万岁爷您不如将那一大幅《天下地形图》摊铺在地,然后与那些精挑出来的八旗子弟一起在上面习武摔打,趁机将那《天下地形图》毁于无形。”
“这倒是个办法。”
许久,顾问行竟然看见皇上流下了眼泪,就递了龙帕上去,问:“万岁爷怎么了?”
玄烨半仰着头道:“朕眼前全是《天下地形图》上面的布阵点石、设卡竹签、要塞毫羽,纳兰用心为朕做军师,朕想纳兰了……”
“那家伙,只懂得为朕好、为别人好,就是不知道顾着自己。”
玄烨忽然下床,开窗看向了纳兰所在的方向。
*
次日。
民间的一处雅致单间之中。
禹之鼎在纸上泼墨为画,官云辞在他身边陪伴。
根据云辞的指点,禹之鼎把《韵彩万花琉璃图》给一气呵成地画了出来。
细观那幅卷轴:
可见一只透明的华美琉璃浮雕瓶子,底部半盛水,青绿色的花杆有斜斜的切面,正入水底,而在瓶中未有水的部分,花杆则是画出了左右错觉的效果,看着颇是生动。
禹之鼎笑自己:明明应该随喜赞叹漂亮富贵的年花才是,怎么把功夫都下在了“花杆”的“光影效果”上?这大概又是走在了如意馆的其他画师的前头了吧?
“花团锦簇,不显突兀,花朵部分、琉璃瓶部分和背景部分,留白正好,整体看上去很舒服。色彩选取方面,透明色的瓶子搭配朵瓣大气、厚端、雍华的牡丹等群芳,亦是符合皇家画的风格。这初稿,完成度已经达到六成。”
听完云辞的点评,禹之鼎问她:“云辞格格,为什么你我相聚论画,要选在这个雅室里?”
云辞道:“这就好比是你画的这瓶花,你说为什么只有开的好、姿态靓的才能留下呢?全在人的眼光。这个房间能够避开世俗杂音,让你专心作画,没什么不好。”
“那如果你我一同在如意馆的一角做同样的事情,会如何?”
“那自然是会有人回了太皇太后,说官云辞和禹之鼎走的过近,坏了画师和八旗格格之间的规矩。”
“你怕太皇太后的处罚或事警诫吗?”
“我没什么好怕的,只是禹画师你还在磨练画技和以技上青云的道路上,不能惹了太皇太后不高兴。”
“我是皇上身边的侧臣,日后太皇太后想要怎么对待我,根本不用单独拿出你我之间的事来说。”
云辞笑道:“你有这样不畏人言的心态,我自然是高兴。”
“哦,对了。”禹之鼎忽然很认真地看着云辞,“有件事我要告诉你。”
“什么事?”云辞在心里猜,“你不会是想问我:该不该给纳兰家送年贺画作吧?纳兰公子与你是好友,他阿玛明珠对你有举荐之恩。”
“倒不是这个,”禹之鼎指着自己刚刚写下的一列字,“江山清亮似琉璃。我记着云辞格格说过的这句话,然后我就——”
“就怎么了?”
“就领了一份没有画师敢做的差事、且按照皇上的意思把那份差事给办妥了。”
“最坏也不过就是:叫你给罪臣多尔衮、多铎、阿济格三兄弟画像,且把盖有‘禹之鼎’三个字的款章的挂轴送进伟业阁【注2】——以功臣之礼来供奉那仨人,你做这事了吗?”
“没有。”
“那就好。看来皇上没有逼你在刀尖上跳舞嘛。”
“可是皇上叫我秘密画了一幅《天下地形图》,那幅地形图,如今正立在皇上的书房里。”
“地形图,立在皇上的书房多久了?”
“半个月了。”
“你担心那幅地形图会给自己招来祸患?”
“我从同僚口中听到消息:太皇太后因为《天下地形图》之事处置了纳兰,当然我绝不是幸灾乐祸,相反我很担心纳兰的安危。就是……太皇太后迟早会知道地形图是我画的,我该如何自保?”
“并非事事都能自保,有时候要化劫,还得依靠系铃人。这事毕竟是因皇上而起的,只要皇上愿意保你,你自然能平安无事。”
“皇上……会保我吗?”
“我没有一个确切答案,但是有个想法:皇上能保你,但保不了纳兰公子。”
“那我不能独自开外,还不如直接去向太皇太后坦诚一切,跟纳兰公子一同……”
“我不是那个意思,没叫你在这个时候上演一出‘友情真挚,共事君侧,绝不独善一身’的戏码出来。而是想叫你看看——”
云辞看着窗台上的一盆雅兰,意味深长道:
“纳兰公子自身如何破局。”
【注1】玄烨第一次提漕运、河运之事,见第21章
【注2】紫光阁始建于明代。清初曾短暂用名:伟业阁(出:康熙朝重臣高士奇)。乾隆二十五年重修,用作描绘和展示功臣画像,刻御制诗置紫光阁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