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官从管事的公公口中听的,除夕夜宫中要多添一张桌子,备上五副碗筷,是专门设给明珠夫妇和他们的三个公子的。”
辜鸿玳道:“索大人看开一些,一些规矩早就没了,不足为奇。”
兴必察一想,想明白了:“莫非索大人的意思是……给纳兰一家的桌席不是宫外露天的臣席,而是宫内的雅座?那岂非让明珠一家尊享了皇室成员的待遇?”
“可不是吗?”索额图用拇指顶着食指,往茶花花朵上一弹,“纳兰性德冻不得,太皇太后怕他吹到一丝风,就跟纸片似的飞走了,才给了明珠一家这么大的福气。”
索额图把掉落的茶花往地下一扫,猛踩了一脚。
“纳兰性德的那些国策,太皇太后也不过就是象征性地罚了罚他,做给铁帽子亲王们看的罢了。你们知道这事为什么没有下文吗?”
看到辜鸿玳、兴必察、李光地三人沉默不答,索额图道:
“那是因为纳兰性德过于清醒,自己走出来了。这表示什么?表示他用行动堵住了满朝上下的嘴。为什么他能堵得住?因为大公子人品好、才华高——”
“太皇太后和皇上虽然没把纳兰性德写的东西公之于众,但王公大臣都能猜得到,铁定是一些对大清有长远影响的东西,所以他们怒归怒,心中也是羞愧难当,承认了自己没有为皇上尽责。”
“是了,那种‘又怒又愧又悔’的心态才是最要紧的。”李光地的思路渐渐清晰,“有资历的朝臣还不如辈分低的侧臣,这口气就算是咽不下也得咽下去。”
“索大人,纳兰性德怎么能保证自己走的那步险棋没有错?”
“你细想。”索额图指了指辜鸿玳的脑袋,“大公子主动走出,是不是给了多方势力一个交待?是不是保住了皇上的颜面?不然太皇太后为什么就妥协了,而且还请了大公子一家赴皇宫除夕宴。”
辜鸿玳跌坐在圆凳上,然后打了自己嘴巴,把一切都看透了。
“下官的确是开窍的晚了些,好在是有索大人提点,把这里面的门道都摸索清楚了。大公子最狡诈的地方,还是在于——让皇上在潜移默化中把不该展示在书房里的《天下地形图》毁了。”
“下官是没有亲眼见过那幅《天下地形图》,但是听几位见过的大臣说,那东西了不得,像是出自不怕掉脑袋的画师之手。”
索额图背着双手,在另外三人面前徘徊。
“皇上啊,就是把自己的抱负展示的太急了些,所以才会叫不怕死的画师画出这么一幅地形图来观天下。甚至可以这么说,纳兰性德自己观摩地形图后,心态也是汹涌澎湃,才会写出一道满是国策的折子来。等到这一对君臣发现急于求成不入从长计议的时候,就开始了新的一轮的博弈。”
“博弈出来的结果,本官与你等三人有目共睹:纳兰性德没有成为一个牺牲品,而是继续作为一块美玉被太皇太后、皇上、明珠捧在手里。什么叫做无声胜有声?大抵就是像他这般:没有为自己辩解一句话,也没有为自己讨要过一个公道,冰清无暇地向人展示出了:得与失。”
索额图所指:
得,天下的纳兰公子依旧活着,哪怕冬来藏高阁,也还是人人争唱他的词歌、慕爱他的才貌、猜测他的心事。
失,君侧的第一陪臣依旧苦着,再如何舍己为君,也还是逃不过命数的齿轮、潜在的危机感、无形的大压力。
“说到底,纳兰性德也是失去的比得到的多。”索额图笑了笑,“我儿阿尔吉善再如何逊色,也不会像明珠的大公子那般……”
*
早晨。
容若前去给阿玛和额娘请安,却看见嬷嬷已经把弟弟揆叙和揆方带到了老爷和夫人的房中,两个小家伙正坐在软榻上吃豆沙馅饼。
放置馅饼的盘子的旁边,搁着几张笺纸,上面有着远超同龄人的字迹的书法,应该是揆叙和揆方没有落下的功课,刚刚被阿玛检查过。
“夫人,你先带揆叙和揆方出去吧!我有话要单独跟容若说。”
“好。”觉罗氏起身,“揆叙揆方,跟额娘一起到花园去,那棵容若亲自栽的玉兰树长的正好。”
见容若坐下,明珠开口就是一句:“不知为何,阿玛觉得在这渐近的年味中,夹带着一股无形的杀机。”
容若淡然问:“冬天的肃杀轧机?蒙古部族的寻杀契机?还是索党暗藏的探杀心机?”
明珠叫侍女袖云去端热奶茶,然后把豆沙馅饼分成了两半,父子一人一半。
容若看着盘子里那些——
数量就跟是算过的、合着纳兰家家庭成员人数正好的馅饼和其他早膳饼点,一时间不知该对明珠说谢,还是该对明珠问为什么这么安排。
“热闹总是伴随着突发情况啊!”明珠吃饼吃的快,“那些杀机不管是发生在皇家,还是发生在你我父子身上,都难免考验心态。”
“阿玛你想想看,索额图为了邀功,决意支持皇上除鳌拜,所以在皇上除鳌拜之前,索额图只会设计今后的抗衡你我的父子的蓝图,而不会在这期间下手。而说到蒙古各部族,孝庄太皇太后的影响力先不论,只要皇上不触动他们的利益、且能够妥协他们的所求,倒也没什么干戈相向之事。”
“阿玛就是怕皇上惹下大祸。”
“阿玛怕的话,就在给皇上讲经过后,去对皇上做个提醒。”
“你都慎不敢言,只敢叫老祖宗去陪着皇上一同接待蒙古宗亲,我明珠要是直言,岂不是得担个‘未卜先知,恐有勾结’之嫌的骂名?”
“他们不敢,疑明珠就等于疑太皇太后,这事关江山社稷,能随便揣测吗?所以阿玛您就这么跟皇上说:‘孝敬皇祖母,守礼为先;开拓清国土,扎实为谦。’皇上自然能明白:前一句话说的是不可得罪蒙古;后一句话说的是强盛山河,少不了为君的谦逊威仪。”
“我知道那股‘杀机’感是从何而来了。”明珠给儿子倒了碗奶茶,“原来我是怕蒙古的兵马会叛乱于大清,怕他们趁着年末拜岁来京师刺探情报,等到年后鳌拜一除,就趁机挟制天子。”
“师出无名,如何服众?”容若喝了一口热饮,“即便是蒙古兵马要来,那也不可能真的逼宫到皇上跟前。阿玛不妨快人一步,将涉及蒙古之事的厉害关系告知兵部尚书,好让兵部尚书心里有个谱,没准日后兵部尚书就成了阿玛的人。”
容若复提醒明珠道:“再有,一切关于除夕之事,只要是站在朝堂上,阿玛您就一句意见都不要发表。听着皇上的话、瞧着别的臣子的反应就好。”
明珠问:“这是为何?”
容若拿起那块跟宫廷点心一模一样的“陆羽茶糕”来咬了一口,细嚼咽下,道:
“要站在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利顶峰,靠的从来都是真本事而非嘴上功夫;朝臣们追随阿玛你,关键还是在明珠能够做出什么成绩来,而不是明珠有没有为皇上说话。”
*
说罢这些国事,父子间的话题过渡到了家事。
桌面上的糕点盘子和奶茶碗已经被撤去,如旧反射着漆红色的名木光芒。
“你额娘跟我提了有关揆叙未来的婚配之事。”
“总归是额娘细致考虑过后的决定:利益最大,风险最小,为了纳兰家。儿不做多问。”
“我也想像别的家翁一样,为儿子的婚事操心,甚至是跟儿子起争执,可惜啊,上天没有给我明珠这个机会。”
“这样不好吗?纳兰家,是名门。”
“是如此。”
“容若,你跟那个来路不明的女子没再接触了吧?”
“阿玛看着的,自然是心里有数。”
“以前阿玛问你最爱读谁的诗?你说是李商隐。”明珠提醒道,“李商隐与爱妻王晏媄相濡以沫、颇是恩爱,到最后也未娶才女子张懿仙为妾,你自己思量思量。”
——纳兰性德。沈宛。
——李商隐。张懿仙。
明珠之语,惹得容若翩翩一笑。
“儿喜欢商隐那句:微生尽恋人间乐,至今云雨暗丹枫。”
“糊涂。”
明珠轻训。且担心地看着容若。
“李商隐活了一辈子,他死前倒是自己悟了:深知身在情长在,怅望江头江水声。儿啊,‘情’字可不是一个好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