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珠心中微酸,原本还想叫出来给家里写副对联的,到底还是做了罢,打算等容若心情明朗后再提。满人写对联的规矩没有汉人多,所以不必赶着辞旧迎新的正当日。
“扇骨未到之事,你不必烦扰。”明珠开导道,“送其他年贺礼也无妨,阿玛做了另一手准备,所选之物,也是从你的清单里面挑的。”
“儿要出趟府外。”
容若答非所问。
“不许。”明珠明确拒绝,“明天就要进宫,阿玛不许你有任何差池。”
“儿要出去。”
容若执意不改。
“袖云,看好公子。”明珠从儿子身边的人入手,“公子要是敢不听话,本官拿你是问。”
“阿玛——”
容若合上了画扇,站了起来。
“收收心,有时候年贺礼,退而求其次也未必不是好事。”
说罢,轻轻拍了拍容若的肩膀,明珠就离开了。
袖云宽慰容若道:“公子,事未到期,必有转机。袖云以为,这转机无论是在府内还是府外相迎,都是一样的。”
容若双手捂着心脏,不说话。
袖云续道:“公子要是对老爷的话不肯听,袖云就陪着公子一起出去,随着公子一起去觅候心中之愿。”
容若看见了明珠留下的字条,明珠把清单上面的琉璃盏圈了出来。
意思是:给太皇太后和皇上送琉璃盏也极好,明澈无垢。将除鳌拜,用此物来向这对祖孙表示纳兰父子的忠心;鳌拜初后,让这对祖孙目睹琉璃——而思清明治国为第一要务、思纳兰父子效忠追随之心不变。
袖云问:“公子既是把琉璃盏也写入了年贺礼的清单范畴,老爷也觉得合适,为何不应了老爷:这会就过去老爷的房间挑盏?”
容若想说话,却又有种心力不足、说不出话来的感觉。
只提笔在纸上写下:
扇动乾坤,乾坤为实;琉璃业火,业火为虚。
皆上贺,表忠心之言,琉璃虽可,择扇为佳。
异群臣,寓年运之物,罢扇负谋,岂非残念?
“公子思虑周全,袖云这就去向老爷传达公子的意思。”
容若对贴身侍女点了点头,把自己写下的一纸真言交给了她,望向了明珠的房间。
*
沈宛带着“九节扇骨”来到明府,想趁着人多混杂之际从正门混进去。
说到她为何没在约好的时间和地点见容若,是因为宋应星急病不醒。
她不知师傅是故意装之,还是真的病了,总之就是陷入了“一走了之,私会纳兰”就是有愧于师傅的抚养之恩的局面。何况当时师傅的挚友张岱同在,她不想成为张岱口中的“不知尽孝”之人,所以就留在师傅身边照顾。
至于她是如何费了好大一番心思,才把宋应星珍藏的“九节扇骨”弄到手的,便是一通能够跟容若说上一个通宵的后话了。
现在最要紧的,是把容若要的东西亲自交到他手中。
所以,她才豁了出去,不再顾及自己的身份和明府的规矩,就这么直奔而来。
惠儿经过明府外厅,照着伯母觉罗氏的吩咐去从管家手中拿《礼册簿子》时,不经意看见了沈宛。
惠儿瞬间心中一震:她这个时候来干什么?想要堂堂挑衅伯父明珠的性子吗?
惠儿一把将沈宛拉到墙角,警告道:“沈宛你疯了!你这样冒然闯入,会害死公子的你知道吗?”
沈宛四下一看,用眼神回应惠儿道:周围没什么人特别留意到我,惠儿小姐你这般生气做什么?
惠儿指着正门道:“你快点走,我当作没见过你。”
“我再多提醒你一句,公子明日进宫,会在宫中陪伴皇上和跟家人一并吃年夜饭,隔日不回,你不要又声声张张地跑来明府给公子拜早年!”
沈宛指着自己手中的礼盒道:“只要是携礼而来的宾客,明府就不会拒之门外。今日我只是个宾客,我没喊过公子的名字,更没有要求见公子。”
惠儿下意识回望了一眼,就怕明珠忽然出现。
她对沈宛冷道:“你总是那么多借口。你要是喊了公子的名字,你还能在这儿站着吗?公子还能在书房养着吗?伯父早动气了。”
沈宛认真道:“如果我今天不把这份礼带入明府,就来不及了。”
惠儿问:“什么意思?”
沈宛把礼盒放到惠儿手上,请求道:“你说了明早公子要入宫见皇上,我带来的就是公子想要的东西。有劳惠儿小姐转交。”
惠儿看着手中之物,问:“你就这么相信我?”
沈宛道:“同样身为对纳兰公子爱而不能得、受制于明珠大人的立场的女子,只要为公子好,你我总有合作之日。”
“我答应你。”
“沈宛,告辞。”
*
——只要是为表兄好,心甘情愿。
惠儿想着这句话。
惠儿把沈宛送来的礼盒交给袖云,道:“表兄要是问起,就说是宾客拿来的,不必提及我。表兄对宾客是谁,自然心里有数。”
袖云谨慎问:“老爷知道后呢?”
惠儿道:“表兄会圆场,伯父应该不会细问送礼人。”
容若打开礼盒,看见了心心念念的“九节扇骨”后,欣喜地对侍女道:“袖云,去拿扇纸、金箔、黏胶、扇钉、扇坠、削刀、刻刀……”
“是。”见公子神采奕奕,袖云心中亦是高兴。
“袖云说过,念念不忘,必有回响,公子不会失望的。”
“你知道我为什么执着于给太皇太后和皇上送扇吗?”
“总归不是汉人眼里的一个‘散’字。”袖云把准备好的东西一一放置在桌面,“也是不是纯粹拉近君臣关系的一个‘善’字。公子自有筹谋。”
“君臣、帝后、祖孙、臣民;输赢、内外、哭笑、得失,不过是‘乾坤’二字。人之为一国之君献礼,无非是求荣求升,方忐忐忑忑地把心思花在‘配得上皇家’五个字上。而我,一面秉着阿玛的忠君理念、一面感受着天恩的冷暖,一颗心只能交付一把扇。”
“扇在开合之间,顺应着主人的心情;扇在引风之时,应解着主人的需求;扇在投玩之际,发泄着主人的情绪。我想送皇上一件可以左右情绪的东西、比送别的置物品或观赏品好。那么多贺礼,真正入到皇上心底的有几分?千人千面,真正被皇上记住的献宝者有几人?还不如反着来,入冬送扇,心意到位不到位,风骨磊落不磊落,全部交由皇上去判断。”
“公子是用了心的,想必皇上一看就知。”
“我纳兰不属于玄烨一个人,但却真的是为玄烨捧出了一颗为臣心。”
*
灯下。
容若亲手制扇。
袖云想叫公子早睡,可是甘愿在公子身边陪着:扫屑、挑灯、温茶。
待到熬了半宵,容若终于对自己手中的“成品”点了点头。
他对“成品”的完成度要求极高,任何一处细节、任何一处手感、任何一处光影,都在他的美意识的品判之中。
他对“成品”的重视度也极其高,献扇并非只是简单地对太皇太后和皇上“献礼”和“吉祥话”,而是要考虑到所献之物的生命力。若是那份生命力只终止于双方互借时的眼前一瞬,那么,就不可谓是心血、不可谓是真意。
——本该叫沈宛看看我之作品。
——可是时与缘这东西,就是有憾。
看着侍女袖云仔细把两把“九节骨雅扇”放进锦盒里,又把公子提前写好了的新年贺词小笺夹放在盒壁侧面,用扇坠定位推压,再最后盖上盒盖,容若道:
“盒上的吉祥结我亲自来编,太皇太后的锦盒用红绳,皇上的锦盒用金绳。我听额娘说,老汗王努尔哈赤重视年礼上的结纽,曰:结纽当系的方方正正如‘包袱’,给我爱新觉罗的子孙世世代代:包揽福气。”
“所以我按照老汗王的意思来系。”
饮了安神汤,用温帕子擦了脸之后,容若躺上了床。
不过他没有直接睡,而是有所感慨:
“我从沈括的《梦溪笔谈》中明白了如何制伞,又从宋应星的《天工开物》传抄本中弄懂了如何制扇,就想着:我大清要是也能有这样的能人,写出比沈、宋二人更具体、更伟大的农林生产之书来,该多好!”
袖云道:“我朝引进了不少西洋先进之物,已是开明与进步许多,应是比历朝历代都更胜一筹才对。”
“嗯,有道理。”
容若合眼,带着个微笑,睡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