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画师禹之鼎都对同桌的宾客们道:“在下正是明珠大人举荐之人,如今在如意馆坐班且有幸成为皇上的御用画师,一切多亏明珠大人慧眼。在下算是明党之人,但是在下可以作证,明珠大人没有叫我孝敬过银子,也没有要求我回报他、为他做事。”
另一桌,亦是有人道:“我追随明珠大人,非因明珠大人的势力,而是佩服明珠大人的官场才干和纳兰公子的无挑为人、真才实学。谁要是敢说纳兰父子唯利是图、狡猾奸诈,我头一个不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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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片议论声中,容若对于成龙呵责道:
“我设计的亭子名叫‘渌水’,你给我送了一碗‘露水’过来,动作当真是了得啊!今日是我的生辰,你敢拿‘露水易逝’来咒我早死,胆子倒是不小。”
在于成龙有所反应之前,容若从管家手里拿过那只装了露水的碗,用力往地上一摔,随着一声大响,器裂水溅,惊煞众人。
顾问行第一次见这个名场面,心想:
万岁爷要是知道了,会是什么反应。认同公子?在乎公子?还是单纯地觉得公子不可思议?
总归万岁爷是能够体会到公子心里压着一口气、堵的慌吧?不然像公子这么好脾气的人,也不会这般忍无可忍、掷地有声。
“你闯到我家来,接下来想向皇上弹劾什么?”
容若目光冷冽,逼问于成龙:“明珠结党营私、贪赃枉法、卖官鬻爵?还是纳兰性德沽名钓誉、恃宠而骄、左右圣心?”
“你以为明珠掌管刑部,就没人能审敢审纳兰父子是吗?”于成龙直直地对上了那份清冷目光,“严刑铁证之下,必定审到纳兰父子百口莫辩、俯首画押为止!”
“好一句严刑铁证,原来于大人平时就是这样办案的。”容若讽刺而笑,“只可惜于大人人如其姓,愚不可及。”
于成龙怒:“你敢堂堂羞辱我?”
“有何不敢?羞辱算轻。”
容若当众道:
“你所罗列的罪名,纳兰父子认与不认有别吗?关键是皇上不能认。明珠是效力君前的重臣、纳兰性德是陪伴君旁的侧臣,到头来,这对父子竟然劣迹斑斑、颠倒黑白、祸国殃民,新亲政的皇上脸面何在?大清的吏治和朝纲何在?”
“于大人,你是想让大清的史册,在康熙皇帝亲政的关键之年,就大大记录上‘昏君’二字和‘用人不贤’四字吗?”
“公子好厉害的话术!”云辞惊赞道,“这下子,于成龙想要弹劾纳兰父子的一切欲加之罪,都自然不攻自破、烟消云散了。”
“是啊!”禹之鼎也有同感,“我就知道,于成龙不是容若的对手。”
“听着真是解气。”曹寅道,“容若格局太大,保住皇上和大清的颜面。”
“原是如此。”禹之鼎一拍脑袋,“原来这次斗争,不仅仅是纳兰父子和廉吏于成龙之间的事,更是关乎天子的威望和评价啊!”
“接下来更精彩。”曹寅目光一侧,“有的看——”
于成龙哑口无言。
容若绕过一地的瓷碗碎片,来到明珠身边站着。
这对父子此时表现出来的气场,令众人都为之震慑,就别提于成龙本人了。
一阵冷风穿堂而入,容若冷而忍。
“于大人,我算是看透你了。你刚正清廉,却把这一身的名声建立在打击上级官僚和不让上级官僚好过上面,有勇无谋;你的的确确不怕死,却把扬名立万的方式建立在踩倒既定目标和报复既定目标上面,匹夫之见。”
“容若读遍史书,只记下和辩解过‘佞臣亡国’之说,却从未见识过我大清当下的‘廉吏祸君’之谈,于大人,你是不是要开个头做我大清的千古罪人,把盛世明君康熙皇帝的尊严和名声扼杀在亲政之始?”
于成龙怒目圆瞪,指着纳兰父子,心中有千言万语,却偏偏如喉梗刺,骂不出一句话来。
想着自己这一次又输了,与其再这么耗下去成为众人的笑柄,还不如抽身而退,于成龙就愤然甩袖,转身欲离。
却不想被长公子一喝。
容若的声音,比飘雪比浑身更冷:
“于大人,你以为没有我跟阿玛的点头,你走的出明府吗?”
“你把我、明珠、明府当成了什么,一对可以随随便便对付的父子?一处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想闹就闹的地方?”
于成龙无视长公子的话,执意走自己的路,连头都不回。
这下子彻底把明珠挑衅到了极点,众人只见:
明珠对着那半途风雪之中的廉吏怒斥一声:“你连我儿子的话都敢当作耳旁风?来人——”
于成龙猛一转身:“明珠,你敢!”
“给本官把于成龙拿下!”
明珠一边下令一边道:“押到宫里面去,直接给皇上回话,就说:于成龙不止在日常当中妨碍明珠执行朝廷公务,而且对明珠长子恶礼相送、隐喻咒言。一切交由皇上定夺。”
顾问行打算跟押着于成龙的兵士们一同回宫,把今日自己的所闻所见、一字不差一言不假地回禀给康熙皇帝。
“于大人,大清的天子可是位明君。你自己自重吧!”
“明珠父子是天子的奴才,是朝廷的走狗!”于成龙骂骂咧咧,“这个宅子,这个渌水亭,没有一处是清白而建……”
“纳兰家的一亭一池、一砖一瓦、一树一花,用不着你来揣测来由。”顾问行一挥手,“跟着我回宫向万岁爷交待去吧!”
于成龙大喊:“我是清官!我不必怕天子……”
明珠冷笑:“于成龙,你不会认为:所谓的廉吏和青天,是按照自己的方式就能当下去和受万民称赞的吧?”
于成龙七窍生烟,“你的意思是你跟你儿子无时无刻、都能用卑劣的手段扳倒我?”
“阿玛已经明示,容若已经言尽,盼着于大人以大清为重、以百姓为念,而不是为了‘清廉’二字,本末倒置,把心术用在了‘揽名声’三个字上。”
说罢,容若对顾问行行礼道:“今日之事,有劳顾总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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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于成龙彻底消失,地上的碎片和水渍都被清理干净后,生日场子恢复了常态。
明珠身侧,容若对众宾客谦虚道:“成德生日,诚谢诸位前来同聚同合,乘遇波澜,盛淆好恶,承蒙诸位在席不弃。”
侧面桌子边,云辞道:“公子连用五个‘成’字,甚妙。“
禹之鼎道:“这些话,从容若口中说出,感觉就是跟别人不一样。“
“公子的意思,大概是想让众宾客清楚:于成龙来闹,当公事看,就是明索党争的朝堂外之斗,毕竟没有索额图的煽动和撑腰,于成龙也不敢这么狂;当日常琐事看,无赖不知天高地厚,连富家公子都敢惹,不会有好果子吃。”
禹之鼎问:“那要是当私事看呢?”
“哪有什么私事?”云辞笑着给禹之鼎舀了一勺小火炉温着的海鲜汤,意味深长道,“连明珠家事都说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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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时分,容若泡在温水中。
要是在夏天,浴室里会备长公子喜欢的、从渌水池里新摘的荷花,供长公子赏看。只是如今在冷冬,浴室里只摆放几个长公子寻来的石头,下人们也不知道长公子看那些石头时,心里在想什么。
“从早至今,没吃任何东西,袖云你去帮我拿一个苹果来。”
“是。”
“处在真正的闲暇时光当中时,公子就显得特别纯粹。”
袖云微笑地在一旁,看着在温水中吃苹果的容若。
“嗯……其实不太敢再去回想今日发生的事情,不然伤心伤神啊!让自己好好地缓松心情和卸下疲惫之后,穿上喜欢的便服,在灯下好好欣赏禹画师的画和云辞格格赠送的蓝宝石,等到时间差不多了,就去阿玛和额娘的房中收获自己盼着的、意义不一样的生日贺礼,这一天就该结束了。”
“请公子的意思,渌水亭沾染了于成龙的俗气和印迹,明日可要袖云亲自去打扫?”
“我与你一同。”容若和善看侍女,“渌水亭要焕然一新,朝廷的吏治也要吐故纳新。”
“公子高见,经过今日之事,以于成龙为下手点,皇上必定能够在用人上大大顺自己的心意,无人会逆圣意去做第二个于成龙。”
“身边有可以聊时局、聊朝中局势的侍女,我觉得自己有福气。”
“袖云自以为老爷说得无错:除了插花逊色以外,任何事都是能为公子做得来和聊得来的。”
“后天我跟阿玛一起去慈宁宫向太皇太后请回纳兰家的素佩,你说有些话能不能直说?”
“照袖云看,太皇太后在乎的永远是皇上和大清江山。公子直说的话要是事关天下大势,她自然是喜;反之,公子要是说了凡夫俗子的请谅之言或是等闲之辈的无聊之言,她自然是不喜。只是,一些规矩上话,公子也要顾及老爷的感受、对太皇太后说出口才是。”
“嗯。”容若问她,“为什么说话比写文章还累?”
“词有曲调可填、诗有格律可塑,话术嘛……不都是考一个临场应变吗?”
袖云用一个玉盘接过苹果核,马上递软帕给公子擦手。
“饱了,也暖了。袖云,更衣回房。”
“是公子。”
“明早我想吃芙蓉酥【注1】,交待厨房先备着。还要饮红豆陈皮甜汤。这两样就够了。”
“是。”
【注1】
史实:“芙蓉酥”对纳兰性德而言,是有深意的。
这个点心到底是什么?公子为什么吃这个?为什么公子的浴室:夏日备从渌水亭新摘的荷花,冬日摆放奇石?答案:见第50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