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纳兰露出高兴的表情,“冬春两季熬过,臣的身子就没有什么大碍,可随圣驾前去山东。”
“你不是应该力劝朕此举不妥吗?”玄烨对纳兰的反应出乎意料,“自宋真宗之后,就没有皇帝在泰山封禅过。朕要是真往泰山去,满朝文武包括你阿玛明珠,不得个个站出来反对?”
“那要看皇上打着什么名目去。”纳兰出了个主意,“皇上还年轻,目前没有驰骋天下的政绩和万众口碑,打着‘封禅’的旗号去自然是不成。但皇上要是说去泰山巡狩,满朝文武就不好反驳什么了。”
“你接着说——”
“巡狩之后,皇上登泰山题字,以字宣威,不是等于‘封禅’了吗?不是等于告诉天下‘少年天子心怀大业,大清江山千秋万代’了吗?”
“不愧是朕的纳兰!”玄烨大喜,“朕不会食言,等到你进国子监读书然后考取了功名、等到河运漕运畅通无阻、等到三藩平定,朕就带你一起登上泰山,睥睨天下。”
“一言为定。”
“朕之一言,驷马难追。”
君臣走出殿外,一同站在菩提树下。
纳兰不再称臣,而是自称了“我”,因为他想对玄烨说真心话。
“皇上真觉得我进国子监读书能够得偿所愿吗?”
纳兰摇了摇头。
“你怕那些老师教不了你?还是怕那些老师不敢教你。”
“我……只恐自己去国子监之后,一半时间是静心学习,另一半时间学着领教‘明珠的儿子’在那些老师心中是怎么样的存在。所以我的心扉还没有被敲开,还在准备怎么去面对学业和人情世故上的一切。”
“人家索额图的次子格尔芬都不怕,你怕什么?”
“这不一样。”怕玄烨误会,纳兰马上补充了一句,“我没有自恃天资聪颖、胜过索额图次子的意思。”
“那些老师要是让你不如意,你直接跟朕说。”
“那我就直说了,理藩院之事,照着皇上的意思我阿玛已经做了万全处理,但是挑事的徐乾学日后会当我的老师,我自知这层师生关系微妙,不如请皇上给我点忠告吧?”
“那朕就给你一句最简单的话:你跟着徐乾学学知识,不跟着他学做人不就好了?”
“我再问皇上,如果我觉得:徐乾学的城府颇深不输我阿玛明珠,我又当如何?”
“那就不是你该考虑的了。那样一来,必将上升到朕该考虑的国事层面,朕肯定会顾着你的感受多一些。”
“我相信皇上。”
透气过后,君臣两人又回到了养心殿内。
同时出现的,还有拿了茶点来的总管大太监顾问行,但是顾公公很快就被玄烨打发走了。
“朕把于成龙贬了之后,收到了几分密折。”
“臣不能看,只能听皇上说。”
“现在你周围还有别人吗?”
“只有皇上。”
“那你就给朕看,然后告诉朕你有什么想法。”
*
容若带着一份喜悦,策马去往孔尚任的住处。
康熙皇帝有登泰山的抱负,这是好事,理应让山东出身的孔氏子孙看到希望。
容若把马拴在一棵树侧,隔着矮围墙朝里面打招呼:“孔兄在吗?”
孔尚任被那清音一惊,讲真,自身来到京师以后,连朋友都没有几个,就更别提“称兄道弟”之人了。
于是,孔尚任立刻跑了出去,想知道外头的人是谁?
眼前,是一位翩翩公子。
举手投足间,散发着高雅的气质;长身玉立,像是不属于这个浊世一般,太过美好和难得。
孔尚任心想:我一定是得了宛姑娘送来的纳兰容若的题字画扇,有了这份底气,才不会在这位卓然的公子面前觉得自卑。
“公子里面请——”
“孔兄是在写剧?还是在画画?平日里笔墨纸砚可还都够用?”
“说来惭愧,我活在世二十余载,以为天下的墨水都一个样,直到见识了纳兰公子作画题字用的墨染,才晓得什么叫做:极致的人,配极致的墨啊!”
“这有何不同?”
“愚兄所用之墨,就是市井街头所买的寻常之墨;纳兰公子用的墨,肯定是皇上赐的内廷御用品——香味色泽绝佳、笔力神韵当恰、见字如见写者之心啊!”
“皇室的东西再好,也要有能够驾驭的人才行,对吧?”
“是这个道理,照我看,那好墨也就只有纳兰公子能用。”
入屋,容若瞧见:
自己作画题字的扇子,正立在孔尚任的书桌上,展屏似孔雀。
再看那那扇子的底部,竟然是用胶给黏在了凿了个小洞的桌坑之中,能抵狂风吹刮。
置扇的位置,那一小方片隅的独存,打扫的干干净净。
旁侧一踏稿,那增删千百次的剧作,摆放的整整齐齐。
“孔兄,我听说纳兰公子不爱看剧、从不听剧。”
“胡说!”孔尚任用肃然起敬的目光看向桌面,“纳兰公子要是抵制庸俗演绎和百姓之乐,能给我这样的草民那把扇吗?”
“我想应该是孔兄的大作还未流传于世、纳兰公子的思维还未从刻板典籍中走出来的缘故。”
“难道不是明珠大人不让他看吗?难道不是他侍奉君侧不敢看吗?指不定他心中是向往着看、还偷偷看了不少呢。”
“他没有偷看过,他家藏书阁的书都还没阅尽和悉数记下背诵。”
“你怎么知道?”
“啊……我猜的。忠孝之人,不会逆父命和君意去偷看剧作。”
“纳兰公子才华天下第一,连他都不看戏剧的话,我岂非永无出头之日?”
“孔兄,你的大作要写,学问也要精进。你是圣人孔子的后人,当今皇上心里清楚:要想天下太平,光是让众百姓安居乐业不够,还要让文人们知道大清的天子崇儒尊孔才行。如此一想,孔兄你会觉得自己的前途一片迷茫吗?”
“贤弟的意思是——”
“康熙皇帝是位圣君,他正走在建功立业的大道上。圣君霸业有成之后,不会不去泰山,不会不去孔庙,要是孔兄你能够以‘孔孙圣裔’身份被举荐为皇上的筵前讲经之人,获得皇上赏识,被破格录用为官的机会不就来了吗?”
孔尚任闻之大喜。
“贤弟所言极是啊!愚兄我必将是一边浪漫写剧、一边勤奋读经,好凭自己的学问和本事来博取一个面君之机。”
“孔兄,要是日后你有机会与皇上和纳兰公子一起同游泰山,切记一点:现在是满清王朝统治中原,满人心中的第一圣山是长白山,而非五岳之首的泰山,皇上也是这么想的,你不可在皇上面前大论泰山的地位,私下对纳兰公子说倒是无妨。”
“纳兰公子陪康熙皇帝去长白山祭祀吗?”
“自然是去。”
“帝王太无情了!努尔哈赤铁血征服了北关的叶赫那拉部族,康熙皇帝怎么能带着有亡族之悲的纳兰性德去长白山?”
容若一怔,他没有想到:世间竟然还有第二位懂懂纳兰心情的人,那就是萍水相逢的落魄书生孔尚任。
“贤弟。”孔尚任一拍身边公子的肩膀,“你这是怎么了?”
“想做一只杜鹃,啼血求君也好、自托好梦也罢,终究是摆脱不了。”
“摆脱不了什么?愚兄不解贤弟之意啊!惭愧惭愧。”
“作为圣君康熙皇帝的陪臣,纳兰性德没得选。”
容若借用孔尚任的笔墨,在白纸写下:
杜鹃啼血话未消,
化作好梦入君肠。
孔尚任见字大惊,此字跟折扇上的题字,不是同一个人写的吗?
难道,他就是……
孔尚任向眼前人一拜,“请问公子是——”
“动人摇曳,天成意境。”
容若另换了一张纸写下,笑着,真诚地把自己的字给他,“你这八个字用的好,希望我可以担的起。”
两张纸,两份心情。
在皇帝身边,他愿意鞠躬尽瘁、啼血而身死;
在朋友身侧,他愿意真心相待、一语胜百言。
天下的纳兰公子,是个豪迈又耗己、温情又自知的人;
天下的纳兰公子,是个真挚且友善、相帮不求报的人。
孔尚任望着策马而去的背影,九十度鞠躬,大声感激道:
“多谢纳兰公子!后会有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