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2 / 2)

“公子你半载春秋即可学有所成、考取功名,我等怕是苦读三年也未能比得上公子半分啊!”

“不必叫公子,叫纳兰就好。”容若友好,“你我都是孔圣人的学生,无身份差别。”

“太……太出尘高雅了!”那位学生只怕自己的在侧挡了珠玉的光,“纳兰你真实的……真就跟不是这个世上的人一样。”

格尔芬笑问:“那纳兰是什么?”

“一束光。”那位学生起敬道,“能够照亮一切的光。”

*

这时候,响起了三声古钟之音。

音落之后,有一个穿着官服的下级官员上前,站在“大成门”的孔子塑像面前,对众学生道:“尔等快快站好,等到诸位大人们来了,就一同行祭孔礼。”

容若随着众学生一同,面对孔子塑像而站。

只是他的存在过于鲜明,以至于那下级官员向国子监祭酒徐元文回话的时候,用了这么一番描述:“徐大人,纳兰公子一表人材,那儒生的衣帽鞋履……怕是衬不上卓然独立的他啊!”

徐元文道:“康熙皇帝的制改能从了纳兰公子的提议,我这国子监的规矩礼仪给纳兰公子破个格算什么?”

下级官员问:“徐大人,你的兄长徐乾学徐先生今日可要过来先睹纳兰公子为快?”

“兄长早已到来,随后就与本官一同前往正殿主持开学仪式。”

容若和众学生等候了许久,都没有见到“有份量”的大人们的到来。

他在心中盘算:如果不是迟到或故意,那就是大人们在考验学生们的耐心,这时候,可不能有任何小动作或是失礼的言行,否则一定会被暗中观察者记过和事后并罚。

“老师们都迟迟不来吗?”一个汉人学子大声问,“何谓为人师表?岂非有损我等对老师们治学态度的评价?”

“是啊!”另一个汉人学子附和,“老师们不按照章程和时间来主持开学仪式,到时候消息传到天子耳中,吃亏的还不是我们这些学生?”

“来了来了——”

格尔芬回头对那二人道。

大家都下意识地一正衣冠,刷刷地向老师们行了注目礼。

国子监祭酒徐元文和他的兄长内阁学士徐乾学走在最前面,他俩身后,是六位学识渊博的鸿儒。

等到那些文官就位,礼官正要宣布祭孔礼流程的时候,容若听见了从身后传来的一阵马蹄声。

回头一看,是一位年纪跟明珠差不多之人——

那人身着官服却不摆官威,只打马从众学生面前朗笑而过,像是位乐观积极、容易相处的好先生。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来迟了!”

对面无表情的徐氏兄弟说完话,那人就对着眼前的众新生们道:

“吾,国子监司业李天馥是也!以后授业于你等,你等不必拘束,有任何不懂之处,都来找吾解惑和辩论就是。”

这位李天馥李大人,便是在日后得到了康熙皇帝“老成清慎,学行俱佳,朕知其能得政体、培国脉”评价的大清赫赫忠臣。

他往后的官路,乃是历任康熙朝的五部尚书,位高权重却从未利益熏心、口碑远扬却自谦自醒,不负一朝贤臣美誉,深得康熙皇帝器重。

此时容若并不知道:

在将来,大清的戏剧界将会诞生两位名声响亮的作家:一位是自己所结识的孔尚任,著有《桃花扇》;另一位是洪昇,著有《长生殿》,人称“南洪北孔”。

洪昇,正是因李天馥李大人的识才与举荐,才得以进入文人圈子大展才华。孔尚任,正是因纳兰容若的接济和提点,才得以进阶仕途。

在往后的史册中,我们可以看到这样的几笔——

康熙皇帝任命李天馥为工部尚书【注1】,洪昇赠诗曰:“帝言李峤真才子,世信温公是正人。”【注2】

康熙皇帝恸纳兰早逝,忆二人共登泰山之诺【注3】,潸然泪下。孔尚任在御前悼曰:“绝世佳公子,天葬风华存。天河作星辰,谁怜冰清魂?”

可见康熙纳兰、李天馥、南洪北孔,彼此羁绊之深。

*

率领众老师和众学生祭拜孔子之前,国子监祭酒徐元文依照礼数发表“诸生训诫”讲话。

“……子曰: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历朝历代仁君,皆以孝治天下;继往开来学子,应以勤修己身。今日诸生入学,吉星高照,文曲加持,是一派为我大清栽纳贤士之兆。”

“汉学文化,源远流长:其中经典,伦理有据,秩序井然;观诸奥义,所言所值之例多矣,所书所载之论深矣。诸生熟读之,熟记之,大有裨益。尊孔尊儒,弘扬仁爱,理想大同,是为立国立学之本。”

徐元文的话还未说完,立刻有学生发表了异议。

众人只看见一个高瘦的学生从人群之中走出,来到了最前面,激昂道:

“徐大人如此推崇汉学,是忽略了满人在打下和撑起大清江山当中的作用了吗?是觉得满洲没有文化可以推崇了吗?我等八旗出身之人,断是容不得这种舆论环境!”

“就是。”另一个八旗子弟摘了帽子,“做学问应该自由,评述文化应该客观,如今的国子监全让汉人师傅们说了算,于我满人何益?于大清何益?”

教官汪大人道:“你俩都站回去!国子监是让诸生学习知识和磨练技艺的地方,不是争满人和汉人谁高谁低,谁优谁劣的街头市集,你俩对徐大人心生质疑、口出狂言,像什么样子?”

“还请各位老师回答——”高瘦的学生不屈不挠,“是否满人学子们在你们眼里,就默认比汉人学子低了一等。”

学正刘大人道:“就资质和成长环境而言,的确是汉人学子比满人学子要思进取。满人学子要是不凭借后天努力加以追赶,学业定是要落在汉人学子后头。”

教官和学正两位大人的话出来,众满人学子哪里还能忍?

加上年轻人,本就血气方刚,满人学子和汉人学子们竟然自动自觉地分成了两派,打乱了原本站列安排,就跟划分了楚河汉界似的,分列成两大对峙阵营了。

徐元文端着岸然道貌,背着双手,沉默以对眼前之变。

自打他掌管国子监以来,还未发生过这等没规矩、大坏儒家礼制之事。

“诸位老师大可以放马过来,等到这一系列学前尊拜的仪式结束,就当堂考考满汉阵营的诸生,看看谁怕谁?”

“怎就见得满汉学子资质有别,不给我们说清楚,我们绝对不会向这样的老师表示尊敬和认可!”

“纳兰公子,索公子,你俩应当为我们满人学子出口气才是!不然我们的志气和颜面,都快被那些汉人轻蔑完了。”

容若一抬头,碰触到了徐乾学那“等候两位公子大论”的目光。

下一瞬,他听见了身旁的格尔芬的笑声,爽爽朗朗,绝非自嘲。

他觉得格尔芬就像是在笑眼前的大儒们和身后的同期们一般,笑那些人自成笑柄,传出去定是为天下读书人和朝中的文官们所不耻。

但是话说回来,自己可没法像格尔芬那般放纵与放松。

为什么?

“天下的纳兰公子”背负着众多读书人的愿景,不管是满人还是汉人,都把“天下的纳兰公子”当成了一个可参考的风向标。所以,在这样一天重要的日子里,自己绝对不能走一步错棋。

*

几阵晨风绕身而过,容若心中已出对策。

平衡满汉学子和大儒们之间关系的关键点,还是在于内阁学士徐乾学。

如何换得一个“三方和好”的局面,得用一套新方式才行。

容若道:“除开‘恩荫制度’入学的学生,像纳兰一样经过层层考试拿下入学资格的满人学子少之又少,在正式入学堂听讲之前,就已经对老师们抱有‘知遇’和‘感激’之情。祭酒大人的一番话,以及汪大人和刘大人对满洲学子的回应,的确是有让纳兰不解之意。”

——好是细腻的心思和有谋的话术。

——既直截了当地安抚了满人学子的情绪,又不动声色地反讽了老师们一番,最后还给自己这个今日在场的最高官阶之人:“内阁学士”徐乾学,留够了发挥辩术和反驳其词的余地。

徐乾学对纳兰性德又恨又服。

他恨纳兰一语中的,服纳兰慧眼无垢。

那些资质争执和生源评判,在纳兰眼里,怕不过只是微尘一粒吧?怎会玷污公子的一身清雅、满心高洁?

徐乾学挤出一个笑脸,道:“公子不妨一说,本官来替公子当众解惑。”

“纳兰谢徐先生明示。”

“本官何曾说出过自己的意思?”

“纳兰在学问上的懵懂,可以自寻甚解;但在世故与相处上的心智未熟,只有徐先生才能够‘精准’授业。所以纳兰已经明确了徐先生的本意。”

“如此就好,如此就好啊!有公子的金玉之言,何愁诸生和诸师分不清‘做学问’和‘做人’的道理?想必日后,也不会有谁再出‘满汉有别’之言了。”

徐乾学的笑容依旧挂在脸上,就如同不这么挂着,下一刻就会凶相毕露一样。

礼官大声道:“请诸生归位,请各位先生先稍作准备,请孔圣人礼——”

满人学子和汉人学子因为纳兰的一番话而和了气,就重新照着原本的位置站了回去。由此现场也算是恢复了该有的秩序。

另一边,洗手潭处。

徐氏兄弟背对着诸生,一边净手持香,一边悄悄对话。

祭酒徐元文感慨道:“这一届的诸生真是了不得啊!”

内阁学士徐乾学不甘心地一甩掌中水渍:

“最是需要参详参详纳兰性德,那家伙何止是天降的紫薇星?更是天下第一才子和君侧第一该清之臣啊!”

【注1】整顿吏治方面,康熙打算从工部着手,私下跟侧臣纳兰多有商讨。初露苗头是在第54章。然而,李天馥任工部尚书后,面对治水之事,支持的是于成龙,而非明珠父子所举荐的河道总督靳辅。

【注2】李峤:诗感玄宗的真才子。温公:《资治通鉴》作者司马迁。

【注3】玄烨少年时即有登泰山的想法,见第50章,实际玄烨在康熙四十八年才登泰山,容若已逝;孔尚任在康熙三十八年完成《桃花扇》,容若已逝。皆是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