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后的史册,哪怕只浮于表面,只将徐某跟纳兰公子的相处往好的一面去说,曾经发生过的事实,一幕一幕的对峙和话里话外的推敲之音,都是真实存在过的呀!
回到当下。
跟曹寅和禹之鼎说罢这些,纳兰问他俩:
“那日我一直称徐乾学为‘吾师’,以后我还是叫回他‘徐先生’的好。你们说,我跟徐乾学的师生关系,会不会持续一辈子?”
曹寅道:“纳兰你想想,你是把师生关系当成一种状态呢?还是一种束缚?又或者都不是,只是当成自己求学路上的资源?本应一方勤学好问,另一方诲人不倦,你跟徐乾学之间的关系,倒是参杂了许多不黑不白的过度点。”
纳兰觉得曹寅口中的“过度点”三个字颇有意思,却不说什么了,只在心中独自琢磨。
禹之鼎道:“本质上说,都是时局所迫。纳兰没错。”
纳兰理了理心情,转移了注意力。
“禹兄,你有没有新画作,拿来让我看看。”
“还真有!”禹之鼎一起身,如同找到了军师一般,“我画了一幅初稿,打算献给太皇太后圣寿的。”
*
夜间,明府花园。
明珠对容若的做法十分满意,这样奔走相告自己“得一良师”的的做法,实际上是相当于容若给徐乾学施了压,反被动为主动。
其一,“好老师”三个字已经传入了多数人耳中,如果徐乾学敢教容若一些心术不正不正之道,那就是自损名声;第二,容若拜入名师门下,要是没有拿出一番作为或学术成果来,就不可称为高徒,所以徐乾学不得不对容若倾囊相授;第三,事到如今,想必徐乾学也明白了:纳兰公子不好惹,惹的过了火,得罪的就是公子身后的人,那些厉害角色一出马,时时能让不善之人倒大霉。
桌面上有一瓶流萤,不知道是家仆什么时候弄来的。
明珠看着瓶中的明灭,心中唯有慨叹:时节多变、换时容易去留难;人心难测,奸险招多安分少。
明珠赞许道:“容若,做得好。”
被阿玛表扬,容若心中自然是珍惜,“儿只是叫徐乾学看清楚,谁才是纳兰性德的伯乐而已。”
“是该扫扫徐乾学的颜面!”明珠拿起流萤瓶子来晃了晃,“你这一招见狠,其中力度非常人能及。”
“儿在通志堂久站,就想到皇上了,也认清楚了:自己这一生,还是离不开皇上,伯乐能给马匹用武之地、也能让马匹偏安一隅,哪种处境都好,自己心里有个底,就不怕日后会被皇上如何安排。”
“你考取功名的目的是什么?不就是成为翰林院的首席吗?皇上要是看出来了还不依你,那就是忌惮我明珠啊!”
“可是,”容若十指紧扣,“考取功名之后,按照正常的授官流程,儿不是无疑能入翰林吗?为什么总觉得会有变故?”
“什么人当什么官,终究不过是天子的一口之言。”明珠对官场之事看得清楚,“天子想留你在身边日日相伴,就会给你一个近职,至于近职是什么,说白了还是不打紧的!一个官衔而已,容若,你的任务和责任没变,你的恩宠和器用也没有变。”
“自小生活在明府大宅,出入于皇宫之间,儿也说不出‘多么想要自由、多么想放纵此生’的话,只是这一身的心志,”容若指着自己的心脏,“未动摇过,时时自醒自悟:殿内、朝堂、沙场、山河,处处都是伴君所到之地,风骨终存,埋沙犹现,待君先后知。”
“将来之事,将来再说吧!”明珠看向纳兰惠儿的房间,“咱们纳兰家还有别的事摆在眼前啊!”
“惠儿后日就要参加秀女大选了,你过去看看她,跟她好好话别。”
“是。阿玛有什么话要交代,儿一并转达给惠儿。”
“阿玛的话就是你想对她说的话,你懂事明理,阿玛放心。”
“那儿先跪安了。”
“好,你去吧。”
*
容若敲了三下惠儿的房间门。
惠儿闻见声音,欢欣雀跃地飞奔而出,开门将表兄拉进。
“时间过的真快,一转眼就快到三月份了。”
“是啊,在表兄家里住了半年有余,却仿佛还在昨日一般。”
“后日惠儿伊人红妆,就要接受皇上、太皇太后、皇后的挑选了,心中可是已经立下了觉悟?”
“对惠儿来说,表兄是全天下最好的男子,皇上只能屈居第二。对惠妃来说,皇上是唯一的夫君,表兄纳兰容若从未存在过。可对?”
“看你,过于认真了。”容若别了别惠儿的刘海,“我答应过你,会与你在宫中相见,还记得吗?”【注4】
“记得,当时觉得应该欣然而往,现在却害怕表兄的善念和大度,会被皇上和皇后当成大胆和该死。”
“我自问从未怯懦过,也不屑去做悄摸之事,所以做出决定见你之前,我会向皇上说明自己意思。皇上常来我家,多少也知道惠儿你是我的表妹,要是舆论非要向着‘私情’二字去蔓延,那你我正直面对就是,清者自清,不必理会一些不堪入耳的话。”
“伯父要是知道表兄你跟我说了这些,怕是真要拿家法出来了。”
惠儿轻挡容若的嘴,担心他遭殃。
容若挪开惠儿的手,微笑安然:“阿玛叫我来与你话别,我倒是不想说些催泪或是不舍的话,只想当作寻常一日,跟惠儿闲聊。”
惠儿忍不住笑了,“放到孔尚任的剧本里,不该是个‘彼此潸然、然后力争破俗’的大场面吗?像是表兄为了惠儿:不惜忤逆父亲、不惜大乱选秀秩序、不惜跟皇上对着干……世人也是期待着这些。”
“惠儿。”
“表兄,我在。”
“你方才说的,不是正好印证了‘纳兰心事无人知’吗?我就是个事事顾全大局、步步周全一切的人,怎么会闹?怎么会闯?要是成了剧本里的虚构,我反而会看不起自己。”
《千秋错·小阁捻绪》
渌水芙蓉,团月明窗纱。欲借飞花,莫借飞花,小阁捻绪绪还加。惠风露,若如许,笑问话本言谁家?
时节莫负,却闲十三一筝弦。待日后,宫阙佳人金玉音,离潇潇雨刮。袖过清风、眸散氤氲,几回新月管宵残。
惠儿触情而泪。
表兄的这首《千秋错》写的可真好,特别是这句:
“惠”风露,“若”如许,几回新月管宵残。
这大概就是“惠儿”和“容若”,今后宫内宫外、两相隔的生活的写照吧?
“表兄的词,胜过一切离别赠言和离别赠礼,惠儿定是要珍藏一辈子的。”
“我写下来。”
“真想贪心一些,让表兄为惠儿多写几首。”
“会的,不管惠儿在我身边、还是在皇上身边,我都会为惠儿给惠儿写词的。”
惠儿向容若伸出了手,“拉勾作数可好?”
容若与她相绕手指,温润应道:“好。”
一袭月色如水,透过轩窗,落在二人许诺的瞬间。
桌面上,留下了指尖的弯勾投影,天上人间,唯有他菩提禅香、她小着粉黛,浓淡相宜。
【注1】史实上,容若在拜师徐乾学后,确实是逢人就说自己遇见了好老师。见第43章。
【注2】索额图教于成龙用尚方宝剑“辟邪”言灵之事,见第42章。
【注3】纳兰性德读书作息方法。
【注4】容若和惠儿的约定,见第41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