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容若从窗台上下来,“我给你添上。”
张纯修执着容若的手,“千杯少,千杯少……”
“未见张兄泥醉的模样,今日与张兄一同一醉方休又何惧?”
“你别。”张纯修一下子清醒了,只坚定阻止道,“你的身子,不宜饮酒,只宜喝温水喝温茶,我都记着。”
“此处没有温水温茶,喝冷水凉茶,跟饮酒本就无别。”
“强词夺理。”
“嗯。只敢在张兄面前强词夺理。”
“容若。”张纯修对眼前的知音道,“为兄有一幅珍藏的画要与你共赏,乃是前明大家周之冕的《百花图卷》彩绘。”
“那可是长卷啊!”容若面露欢喜,“张兄手中竟然有如此珍品,羡慕羡慕……”
“为兄知道你最懂得惜花、品花和鉴花,所以等会儿你可不要吝啬自己的话语,多说说才好!最好是把长卷的八十余种花都一一辨别、叹赏……”
“那——”公子豁达一笑,“纳兰今日就不顾什么家规家法了,与见阳【注1】一同,宿楼不归。”
“哈哈哈,好!”张纯修与纳兰一拍即合,“得友如容若,足矣。”
“张兄,我们赏画去。”
“容若你先请——”
*
明府。饭厅。
明珠看着平日里应该是容若坐着、今夜却空着的位置问:“这个家是有人比本官还忙吗?”
小揆叙和小揆方心里明白:阿玛的意思是,容若哥哥怎么晚到了?
觉罗氏担心容若病了,无力吃晚膳,就对管家道:“去叫袖云过来。”
等到袖云到了以后,明珠就迫不及待地问:“公子在干什么?”
“回老爷,袖云不知。”
“不知?”明珠一下子察觉出来了,“你的意思是公子如今在外头,出发前没告诉你具体去向,是吗?”
袖云护主道:“公子只说过可能会晚归。”
“晚归?”明珠双目一瞪,“本官看他是彻夜不想归!”
“咱们儿子怎么会彻夜不归呢?”觉罗氏赶紧劝慰自己的丈夫,“容若一向懂事,”
管家问:“请了老爷的意思,是否现在去寻公子回来?”
“不必。”明珠重新拿起了筷子,“容若要是知道自己的身份,自然知道自己做的对不对。否则你们去了,倒是显得我这个做阿玛的霸道,连半点自由都不肯给他了。”
“袖云你回去吧。”觉罗氏心中惦念着儿子,“公子的素膳叫小厨房留意着就是。”
“是夫人,袖云告退。”
“你们不必多说什么。”明珠心不在焉地吃着饭,“我儿子我自己会管教。”
“老爷,您就不担心容若……”
“本官饭后就到容若的房间去候着他,他要是能让本官等个通宵,”明珠站了起来,深深呼吸了口气,又坐下,“本官就不得不请出家法来警告他:以后不得再犯!”
“妾身以为,还是派人出去寻了容若回家好。一来省的老爷你动气,二来妾身是怕容若的身子受不了春宵夜寒啊。”
“本官不许珠玉染瑕!”
*
花鸟风月楼,容若在半夜的时候醒了过来。
抬头,窗外是一轮无星相伴的明月;低头,长榻侧面是一盘已经分出胜负的围棋。
容若点燃了蜡烛,留下一封书信后,就先一步离开了楼阁。
走出楼阁的那一刻,容若感受到了刺骨的冷。多走了几步,去牵马的时候,他亦敏感地发现,露水和夜雾已经扑湿了衣服的表层。
骑马的过程中,四周安静的可怕,唯有孤独感来的那么真实。
可是心里,却真的好渴望——
回到家里以后,房间里的灯是亮的,袖云是没有合眼、一直在等着自己的。
或者贪心一些,假设沈宛就在明府,她在某处等自己、一声公子千万暖意。
渐行渐近,容若反而想笑自己,盼着那么多好事发生做什么?
一切光景,笑自己应知何事错,何苦等待渌水亭畔宛卿寒暄?
*
容若下了马,看见的是松了一口气的看门家丁,听到的是“公子,您终于回来了”的松弦之音。
“不早不晚,这个时点我觉得正好。”
容若边说边往府内走。
家丁提醒:“老爷在公子的房间候着。”
“你不必抢在我前头去报,我自己会跟阿玛解释和相处。”
容若这么说,本意是想叫家丁先去告知额娘自己回家了的消息的。
家丁忍不住叫了一声:“公子——”
容若回头看他,“怎么了?”
“换做别家的公子,定是只做‘据理力争’和‘低头认错’两手准备,我家公子却是用了‘相处’一词,可见是有主意了,跟别家公子不一样。”
“这样啊。”
容若还以为那个家丁是关心自己,不免有些失望。
*
房间里的灯亮着。
容若推门进去,先叫袖云过来为自己换了身便服,才去见了明珠。
“看儿的词作、经解、《渌水亭杂识》样章,阿玛可是觉得时间快过?”
“不知不觉,已是快黎明时点。”
“儿给阿玛请安,请阿玛不怪。”
“起来。”明珠离开书桌,“跟阿玛一起到双人榻坐着,然后给阿玛一个不怪你、不罚你的理由。”
“儿猜得到,昨日朝堂之上,索党之人肯定对皇上的‘抬旗’之举死谏,但是阿玛也一定以自己的方式维护了皇上的立场。”
坐下,说到一半,容若先吩咐了侍女:“袖云,早膳可以先拿来了,芹菜萝卜汤备上,其余照旧。”
“儿去‘花鸟风月楼’找了张纯修,除了聊诗聊画之外,还淡酌了一杯碧螺春,稍嫌水冷,但是友情暖,中和着正好是温的。儿觉得知交难觅,所以珍惜一同交流的时间,就把原本应当归家的时间让了出来。”
明珠道:“你这个理由跟任性有何区别?”
“儿说了实话是任性,不说实话不就成了随性吗?”容若笑道,“任性可以听阿玛教诲,随性就要挨阿玛家法,儿选择听——”
容若一手拉过明珠的手示好,另一手放在耳侧,做出了倾听的模样。
“就属你话术了得。”明珠做了罢,“下回再夜不归宿和不提前给阿玛打招呼,绝不轻饶。”
“是,儿记下了。”
“儿在‘花鸟风月楼’里逛了两遍,第一遍是张纯修领着,第二遍是离开前自己秉烛看的,有种感觉:内紧外松。”
“一宿没在家里睡,糊涂了?”明珠笑问,“不是应该反过来,内松外紧吗?”
“策略比方向重要呀阿玛!”
容若摆出见解来证明自己清醒的很:
“皇上给张纯修抬旗、准许儿与他深交,就相当于向明眼人们透露出了一点:这以后,明珠才是‘花鸟风月楼’的最大掌舵人。皇上的目的,是想要你我父子来笼络一些信任大清的汉人士人们。”
“所以这大方向皇上已经定了,咱们父子就该制定策略——外局有皇上担待,所以宽松;内局要靠策略来达成皇上所愿,有所吃紧。这就叫:内紧外松。”
明珠道:“阿玛想着,笼络汉人士人们的策略并不难。文人嘛,给足他们面子、尊重他们的风骨、让他们的才华有展露之地;让身性相近之人惺惺相惜,以一带十,以十带百,在圈子里安分守己……也就是了。”
“这不对。”容若摇头,“阿玛您没看明白‘内局吃紧’关键,让汉人士人对大清产生好感,那不叫策略而叫安抚。您要专心致志去琢磨的是:别让皇上把您作为重臣的‘分忧’之心,错当了‘分权’之嫌。”
“容若,听你一席话,阿玛大悟啊!”
“那儿算不算是将功补过了?”
“在规矩上是,但在阿玛心里,你没错。”明珠心生感慨,“幸好阿玛没有一见你就冲你发火,不然伤了你、伤了父子和气,阿玛哪得你这些肺腑金言?”
“那接下来的定策之事,咱们父子找时间再好好说说。”
“好,先吃早膳。”明珠给袖云递了眼色,示意她可以叫人把准备好的饭菜端进来了,“那些事过后再说。”
【注1】
见阳,是张纯修的号。
史实:纳兰性德曾与张纯修一起,在高楼(实际为康熙皇帝借机暗赐明珠所有)第三层——论王维诗作、赏明代大画家周之冕的《百花图卷》,盎然不绝,一侃通宵,天明方尽兴而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