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额图压根没当回事,边笑边对夫人佟佳氏道:“他说咱们儿子中了举人,哈哈……花了眼吧,这怎么可能?除非今日的太阳打东边落下。”
佟佳氏倒是满心欢喜,恨不得这个好消息是真的。
那差使又道:“二公子才资卓越,不输纳兰性德。就单说此番考试的《策论》考卷,纳兰性德得了两位主考官和十四位考官公认的第一,索二公子也不差,乃是堂堂的第十位。”
“老爷,他是说咱们儿子的《策论》文章……是全天下的第十名。”
佟佳氏激动的浑身颤抖,直到被一个丫鬟扶住,才消停了情绪。
“格尔芬几斤几两,本官能不知道吗?”索额图一个字不信那差使的话,“你该不会是明珠派来揶揄本官的吧?假传中举之事,可是死罪!”
“小的不敢啊!”差使从身上拿出格尔芬中举的文书凭证来,双手举呈道,“请索大人过目。”
索额图仔细一看,没想到竟然是真的。
文书凭证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格尔芬的名字和名次,考官的印鉴和提督学政的印鉴俱在,还有一行朱批,写着:以此告示。
索额图懵愣在原地,这格尔芬是走了什么运?难不成真是赫舍里一族的列祖列宗保佑,才让这纨绔也考取了功名?
这,是不是意味着格尔芬跟纳兰性德可以相提并论了?
哎,何曾有过这般讽刺之事?对比之下,纳兰性德的修身苦读竟好似微尘一般,在格尔芬这个特例面前显得不值一提。
“夫人,这是咱们儿子凭借自己的本事考中的举人啊!”
索额图紧抓着佟佳氏的手:“本官一直认为格尔芬不是读书的料,从笑话他要不要跟纳兰性德一起参加考试至今,从未动用过一点关系和人脉,除了那间‘天字号’的紫薇星号舍之外。”
“老爷,您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接下来本官要做的事情多了,要一步一步来。”索额图拍了拍身上的灰尘,“本官现在去祠堂给列祖列宗磕头谢恩!”
*
容若去往“饮水词歌·素菜馆”的途中,一路听见了不少认得纳兰公子之人的贺喜声,这让他心中喜悦而踏实。
原来,除了明索党争的内外关系之外,别的“置身事外”之人,像是:尊敬纳兰公子的读书人们、仰慕纳兰公子的大清子民们、喜欢纳兰公子的各阶层人士……都是打着心里为纳兰公子独占鳌头而高兴的。
素菜馆内,有一水池,取名:环珏池。
池中有鱼,鱼游莲花间;花间有山,山修静禅心。
禅心有音,音绕主客迁;主客有缘,缘成结善因。
容若坐在池边,手握一支竹竿“钓鱼”,唯求一份心情,一份意境。
来馆的雅客们往来公子而过,在小二的领路下,未曾有谁打扰公子。
沈宛比约定的时间来的要晚一些。
原因是徐乾学破天荒地在宋应星和张岱面前夸了纳兰性德的考卷,说:“优秀完美到了极致,经典考察分析到位,策论之言可见君侧陪臣器量与谋略。”
徐乾学说完纳兰性德的才学,又滔滔不绝地分享起了自己的阅卷感受,宋应星和张岱连插嘴都机会没有,沈宛自身,也是好不容易找了个借口,才从师傅那里脱身,飞速赶去见公子。
她出门的时候,听见了师傅的一句话:“御婵,赶去见心上人都没有你那么急!”
她很想大声回应:“御婵的确是!”
去见心上人。
到了“饮水词歌·素菜馆”,沈宛已然成为这里的熟客。
从生客到常客,再从常客到熟客,她走了很长一段路,因为按照她的身份和出身,是没有资格踏入这里的。
多亏了公子宽量宽和,才使得作为一个“汉人女子”和“来路待确”之人的她,有了入棺的机会。不止如此,公子还为两人特设一间专门的雅室,雅室名字叫做:一双人。
一只笔,诉尽心事无人解;
一双人,抱拥冷暖两相知。
沈宛喜欢雅室的名字,更喜欢公子这个人。
*
有堂人上前领路道:“宛姑娘可算是来了,公子在环珏池等待。”
“公子等多久了?”
“公子静若菩提,素心垂钓,已是半晌。”
沈宛来到容若身边,并排坐下,对着一池素莲。
“恭喜公子高中乡试第一,我打着心底里为公子高兴、想跟公子一起庆祝,等会咱们要一起吃‘什锦菜’、‘秋葵榨菜卷’和‘笋丁豆干粉丝包子’才好。”
“宛卿祝我‘前程似锦’、‘魁星高照’和‘节节高升’,我祝宛卿心想事成。”
“近些日子,公子不是应当在府上设宴招待前去庆贺的宾客吗?为什么得空到这里‘钓鱼’?”
沈宛从容若手中接过鱼竿,放在膝上,等鱼上钩。
“忠孝,忠孝。”容若重复了两遍这个儒家之词,“站在皇上那一边,我应当为索额图的侄女赫舍里皇后诞下嫡长子而高兴;站在阿玛这一边,我应当尽力让索额图一党扫兴,连带着也会扫皇上的兴。所以我难办。”
容若淡笑:“跟家里的并蒂莲说话说腻了,来这里放一根无钩的线去钓鱼,跟这里的池鱼说说话。”
“那就当并蒂莲和池鱼,都能听懂公子的心语是什么好了。”沈宛用指尖轻晃钓竿,“我听见了,莲花和池鱼都说是。”
“忘却功名喜,只身莲鱼间。
任它风云涌,自诩如一仙。
散闲知秋浓,多忙忘流年。
唯有素馆在,低唤绪万千。”
见容若淡泊名利,沈宛试图探解:
“可是人,不都是在金榜题名的得意之日,盼着锣鼓喧嚣、众人同贺吗?这是公子人生路上的第一次大考,理应享受成功之喜。”
“这么说来,还是跟宛卿说话最好。”容若安然而平静,“纳兰公子又无需‘热闹’养着,管那些三千世界的杂音做什么?”
跟容若相处了这么久,沈宛已经能够按照“容若的答话逻辑”来接上他的话了。
她对他道:“公子的寂寞不是门庭寥落的寂寞,而是苦读成果得证以后、无人加赞的寂寞。公子求的,是忠孝之下的学问之道和情谊之道。”
容若轻抚就近的一朵莲,好似为花朵分付一身慈悲。
“宛卿最懂我。”
容若把沈宛手中的钓竿抽走,放到了一边。
既然心事已解,那么钓竿也就不需要了。
*
走进“一双人”雅室,容若看见了比预定更多的饭菜。
小二开玩笑道:“小的知道公子和宛姑娘钓不到鱼,所以在两位点了的菜单之外,又多备了其他的。”
“你怎知我没有钓到鱼?实际上我是满载而归。”容若坐下,身姿翩然,把玩笑的话梗抛给了身边人,“宛姑娘才是没钓到。”
沈宛嗔道:“分明是公子把原本该上我的钩的‘鱼’都揽走了,到头来我却成了两手空空之人。”
“手空心不空,今日最大的收获就在于此。”容若把一只玉兔糕放进沈宛的碟中,“追月佳节将至,天上人间同是秋。我年年中秋节前都会吃这个,宛卿你也尝尝。我不跟你说口感口味,只说‘兔寒蟾冷桂花白’这七个字。”
沈宛敏锐道:“今年中秋,我与公子共赏金桂,定不会让公子错付了白桂。”
那小二也颇是聪明,应和了容若的心声:
“小的一会就去置办金桂树,到时候公子和宛姑娘同来,圆月皎洁,桂香满院,岂非是人间最好?”
“好,去办吧!”
差遣过了小二,容若安静地看沈宛慢品玉兔糕。
其实这些天他胃口一直不太好,说不上来为什么,就是身体忽冷忽热,像是寒症跳着季节来犯一般。
容若从身上掏出了一直带着的东西,道:“宛卿,谢谢你。学业有成的平安符,在考场上一直保佑着我。”
“那公子可要到殿试为止都带着。”沈宛紧握容若的手,“它会继续保佑公子在殿试之后,也所求如愿的。”
“你知道我如果在殿试当中拿了第一名的话,所求是什么吗?”
“文能入翰林、步步青云至相位;武能当将军,赫赫战功至京官。”
“所求不成当如何?”
“那也应当留在天子身边,竭力辅佐。”
“天子认为纳兰该杀,当如何?”
“除非是死得其所,否则就抗旨不从。”
“如果君非要臣死呢?”
“公子不能死,苍天有眼、佛祖开眼、世人明眼,不会让公子死!”
——宛卿的回答,我会一辈子记着。
——仕途、君臣关系,真到了不可挽回的那一天,我就多想想今日宛卿的话。
“近来我多吃带苦心的莲子百合羹,能去心火和补心脏。每每想到宛卿,我就不觉得苦,不管面对什么,都不觉得苦。”
容若拥抱沈宛在怀。
得一袭佳人风月,此情无边。
揽一身苦甜平分,不尽秋色。
【注1】纳兰性德《一丛花·咏并蒂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