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2 / 2)

“照老先生的意思,是没法根治?”容若失重跌在袖云怀里,“那该如何养着?”

“发汗最佳,饮用温补汤药为辅。”

郎中对公子心疼而无奈,主要是公子反应太过异于常人,听一而知十,已经晓得“寒疾”的不可治愈性和将伴随一生的不可逆转性。

“不瞒老先生,我出不来汗。”容若虚弱道,“之前我在家里的花园舞剑、教两个弟弟箭术,牵身动骨、热血沸腾,也是滴汗不出。我还想问问是为什么,如今倒像是明白了几分。”

“公子切勿自悟病理太深,会加剧神伤的呀!”

郎中再次给容若把脉,只感觉容若的脉象似有还无,找不着一个准,比先前更加微弱和渐逝了。

容若忽然咳出一口血来。

瞧见袖云手上的绢子,他赶紧叮嘱了一句:“不许告诉阿玛和额娘。”

在寥落自伤的目光中,容若询问:“老先生,我这病……怎么会忽然从寒症渐重到了寒疾?”

“老朽不敢妄言。”郎中低下头,“公子还是叫宫中的御医来看来诊之后,再细说病因稳妥。”

“趁我现在还撑得住精神,老先生就直说了吧!”容若脸色苍白,说话已然辛苦,“我连阿玛和额娘都瞒着,更何况是皇上?”

“老朽以为,公子的寒疾:一来是自己累出来的,二来是心事过多,三来是天意有之。”

“要是喝药调养,多久能好?”容若没有放弃,眼中流露出了对寒疾的抗争,“你要保证我顺利上二月份春考的考场。”

“老朽万死不敢承诺公子!”郎中擦了把老泪,“老朽何尝不想用尽平生所学根治公子顽疾,只是人事人力终究抵不过天意天命呐。”

那郎中握着容若的手,“即便是公子服药强撑到过了春考,想要再撑到殿试……怕是也难。”

“照你这么说,我家公子是四季不得安生了?”袖云对那郎中气道,“我家公子样貌、才学、人品出落的世间最好,策略、机谋、武功也可傲视群雄,怎就这身子骨吃了这般苦?”

“老朽医病不医心,公子是个完人,应该懂得:身上的担子太重之时,就应学会放下之理。否则身子骨……是吃不消的呀!”

容若似似神游,音色空灵:

“我没有为自己多求什么,只想着有所俭行、有所付出和真心待人的话,福报总归是会与身俱长、与日俱长。也许老天爷不想我这样,就时常拿病痛来给我做提醒,以此来叫我多顾着自己。”

“公子别这么想。”袖云不愿听“常病”二字,柔声安慰道,“会好的,一切都会好的。”

“好,袖云你相信,我也相信。”容若微笑,“一切会好。”

“多谢老先生。”容若声线轻轻,“开过方子之后,还请老先生从侧门离开,尽量避人耳目。我实在不想让阿玛和额娘担心。”

“公子多保重,老朽这就去写方子。”

等到那郎中走了,容若含水漱了漱口。

他不想去看白玉碗中的鲜红,却没法在低头之时避开,索性就当作是朱红色的颜料散入了笔洗之中,振袖水中央,惊起残红映斜阳。

“袖云,你照着老先生的方子去备药,我睡一会儿,睡醒就不疼了。”

“不,我守着公子。”袖云不走,“我知道公子现在想让人陪着。”

“是啊,有你在我身边好。”容若安然地合上了眼睛,“到了给阿玛和额娘请早安的时候,袖云你要叫醒我,我怕自己醒不来,睡的太沉太沉。”

——袖云会的,公子别怕。

她守护着他。

如果可以,她宁愿被病痛折磨的人是自己。

*

养心殿。

玄烨拟定了几条对付三藩的好计策,就对顾问行道:“顾总管,你去传朕的旨意,叫纳兰到朕身边来。”

“对了,朕对纳兰那篇《雨过天晴赋》做了圈点和批注,你跟他说,朕有意见要提。”

“回万岁爷,纳兰公子那篇骈文叫做《雨霁赋》。您非要改名,到时候公子不认,奴才也不好给您做回话。”

“如今你是管起朕来了?”玄烨把手中的骈文稿卷了展、展了又卷,“赋的名字,朕有朕的叫法,纳兰有纳兰的叫法,你听谁的?”

顾问行服了主:“奴才听万岁爷的。”

“这会儿朕不用你去通传纳兰进宫了,朕去慈宁宫陪皇阿奶说话。”

“太皇太后身边的苏嬷嬷派人来说,慈宁宫准备了桂花酥,正要叫皇上过去品尝呢。”

“给纳兰送了一样的糕点没有?”

“奴才怕皇上有心把‘桂花酥’说成‘桂花酿’,不敢擅自遣了人去送。”

“纳兰不是爱吃酪吗?叫你那懂事的徒弟去把‘桂花花生酪’送到明府去,说时朕的意思。还有,跟纳兰说,《明月赋》如果不写不呈,就是抗旨。”

“奴才明白。”

顾问行便叫来梁九功,交待道:“万岁爷给你两份差事,给纳兰公子送吃的和询问他有没有写《明月赋》,你好歹办仔细了,两头的心情都要兼顾到。”

梁九功道:“奴才谢万岁爷,谢干爹。这就去办。”

*

容若歪在病榻上。

默默看着挪放到了自己近侧的方凳上的、玻璃鱼缸里的数条小金鱼。

袖云进来,将宫廷点心提盒放在桌子上。

“公子可好些了?皇上遣了梁九功梁公公亲自来,为公子送了:桂花花生酪。”

“说实话,不太好。”容若自知气力皆虚,“将这份点心送到‘饮水词歌·素菜馆’的‘一双人’雅室去,留给宾客品尝。”

“公子的宾客不是在‘花鸟风月楼’吗?”袖云提醒,“怎要将点心送往它处?”

“即便是‘一双人’雅室的宾客不在,免得桂花花生酪久置放坏,叮嘱了厨子仔细参详和学习宫廷手艺,复刻出一样的美食来也是好的。”

“袖云觉得……‘一双人’雅室里面的客人,对公子来说意义不一样。”

“看机缘吧!她来的巧,就能吃上;碰巧她没来,也做了罢。”

容若倦合了眼。

竟然浮现出了沈宛的模样来,隐隐约约,从远至近,从模糊到具象,他看见她坐在自己面前,又一次带着新奇的目光和惊喜的心态品尝美食。

她又笑又劝:“公子不觉得自己也应该吃一些吗?全归了我一个人尝,‘蟾宫折桂’之贺岂非让给我了?接下来要考会试的人可不是我。”

自己这般回应:“我闻过桂花香,算是已经吃过了。”

“不算不算。”她摇头,“桂花吹断月中香,饮清露,双人如许。”

自己有了尝的心情,应许道:“好,那我也吃点……”

听见容若在迷迷糊糊中交错着说“已经吃过了”和“我也吃点”,袖云唤了几声:“公子,公子……”

见容若没有反应,已经在梦语之中乘随梦境而去,袖云不由得难过起来。

袖云用手绢擦了擦眼,把情绪调整过来之后,将点心提盒带出房间外,交给一个家仆道:

“照着公子的意思,送到‘饮水词歌·素菜馆’的‘一双人’雅室去。跟掌事人说:宾客若至,就叫宾客来尝;宾客未至,就叫厨子弄明白这道宫廷点心的做法,日后把‘桂花花生酪’放入菜单去做常菜。”

家仆询问:“袖云姑娘,公子可还好?”

袖云一咬牙,照着容若不愿给阿玛和额娘添扰的心思道:“公子很好,老爷和夫人问起来,也要这么回话。”

“是,小的这就去办事。”

*

袖云折返房中,在书桌上看见了容若不知何时写了一半的《明月赋》。

其中一段是:

心镜长明,则风烟一抹于云端;化城星泽,则玄兔素娥于帝台。月者清也,今知佳期之秋引;海者晦也,却忘临风之就毕……

袖云和公子并不知道:

在往后,到了乾隆朝时,诞生了一篇名为《海上生明月赋》的骈文。

作者,正是刻意不在《四库全书》之中收录纳兰容若的作品,妄图超越纳兰容若以“大清第一才子”自居的纪昀纪晓岚。

纪晓岚写道:天子握长明之心镜,游不夜之化城,知圣人之体性,与明月而同清。

然,世人以康熙朝纳兰性德的《明月赋》为佳,少言及乾隆朝的后来之赋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