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延禧宫。
玄烨和惠嫔在下一盘棋。
顾问行进来,行礼后道:“奴才给万岁爷、惠嫔娘娘报喜,纳兰公子醒了。”
玄烨放下棋子,跟惠嫔相视一笑,道:“那太好了,朕现在去看他。”
惠嫔起身:“臣妾恭送皇上。”
路上,顾问行问道:“万岁爷怎么不带上惠嫔娘娘一起去瞧纳兰公子,毕竟是一家人。”
“你说什么一家人?”玄烨冷眼对顾问行一扫,“惠嫔是朕的女人,纳兰是朕的陪臣,他俩现在早就不是在明珠府时的关系了。”
“奴才矢言,万岁爷莫怪。”
“朕不怪你,惠嫔有度,知道自己该向着谁,朕心甚慰。”
“纳兰公子喜欢吃的苹果,奴才已经叫人挑了最好的送去。奴才跟送东西的人交待,要说是万岁爷的意思,那人来回了话,说是纳兰公子已经向皇上谢恩了。”
“顾总管,难得你有心。苹果是个好东西,平平安安。”
“奴才为皇上分忧,为公子尽心,应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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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烨踏入慈宁宫侧暖阁后,叫了声“纳兰”,然后就坐到了自己的陪臣的身侧。
顾总管站在一边,随时“察言观色”伺候这对君臣。
“纳兰你要是再不醒,”玄烨别有用心地一笑,“朕就派人抄了你的家,看看能够得来多少军费。”
顾总管心里一慌:万岁爷的下一句话,不会是想说出“把你气醒”这四个字吧?
纳兰何其聪慧?
一下子就明白了玄烨的意思:
平三藩之事,一年内的军费国库不缺,但是一年打不下来、耗费个两三年,就不好说了。反观三藩,财力可观,不给朝廷纳税纳贡,而向边疆购入矫健的马匹也在情理之中,到时候三藩兵强马壮,朝廷拿什么精锐部队去跟他们打长久战?
纳兰直言道:“皇上早日平藩才是省银子。”
——而不是我家出气。
“看看你这口气,”玄烨指着自己的陪臣,“你的吃穿用度用金子,朕这个九五至尊却是拿银子来衡量了?”
纳兰无奈解释:“臣是口误。”
玄烨不饶:“口误也是罪过。”
“皇上想怎么开恩?”
“拿你写完后的《明月赋》来谢朕就好。”
“那不叫——”纳兰还想再说一次名字俗气,却做了罢,只问,“皇上没别的要求?”
“没了,就想跟你在一起说说话。”玄烨朝顾问行一扬手,“顾总管你下去吧!”
“奴才在外头候着,万岁爷随时吩咐。”
说罢,顾问行就离开了。
听玄烨说完近来发生的事,纳兰感慨道:“当自己的想法变成别人的难处的时候,我没想到会牵动皇上和半个宫阙。”
“朕都没吃过西药,你就敢冒然去太医院找西医要西药,眼里没有朕这个皇上了吗?要经过宫女太监的试药,确保洋方没问题之后,朕才准你吃。”
“我不想事事惊动皇上,而且不瞒皇上,我怕时不我待、命不我与,才把疗愈寒疾的希望寄托在西医身上。”
玄烨斩钉截铁地说出这么一句话来:“有朕在,纳兰永远不会死!”
“好,我相信皇上,一生做皇上的侧臣、陪伴皇上。”
“这可是你自愿的,不是朕逼迫的。”
“分明是皇上心里离不开——”
“好,那朕也认了:就是离不开,因为天下没有纳兰容若的代替品。”玄烨看着眼前人,“你太独特了,相貌、才情、品行、出身,谁都复刻不出来。”
“你躺在床上的时候,念着什么?”玄烨自知之明道,“别说是念着朕,朕知道你没有。”
“我没带菩提子手串,念着闻一闻禅香味”
说着,纳兰看向了玄烨手上的十四瓣金刚菩提子手串。
“想要……?”
玄烨把菩提子手串取了下来。
“皇上心甘情愿的话……我就收下。”
纳兰摇摆在不做强求和梦寐以求之间,想着想着,脸上竟然露出一抹笑容来。
这番神情,纯粹的不可思议、坦诚的无以复加。
这番心境,菩提轻尘见立见知、芥子须弥无明为本。
纳兰心中所想:
要是如愿,定要双手合十、诚纳一心去还愿,还自己所思所念之愿;要是成真,定要常摄光明、开行德力去恩谢,恩谢一切自己所感所悟之诸佛。
“快点好起来,到时候再陪朕去练练身手!”
玄烨扶着纳兰躺下,把纳兰心心念念的十四瓣金刚菩提子手串戴在了他的手腕上。
“好好歇着吧!朕陪着你。”
玄烨看着纳兰安然入睡的神情,心中忽然变得无比柔软。
这种感觉:
是叫自己作为一个帝王学着去关心别人。那个人是纳兰,自己不顾一切都要留在身边的纳兰。
伤害他、为难他、刺激他的时候,快感只在一瞬间,马上就会转变为后悔;关心他、成全他、在乎他的时候,喜悦却是真切长久,为他所牵盼他顺遂,好把君臣之间的情分粘合到极致。
玄烨在心中自语:
没办法,谁叫朕的“君臣有别”不能跟纳兰的“忠孝两全”比?
不得解,为何朕的“好胜心”和“高姿态”在纳兰面前,基本无用?
玄烨悄无声息地从纳兰身边离开,顺手带走了一个苹果。
——纳兰,朕盼着你无病息灾、安然花开。
——如此,借一物之好寓意,你得“平”安善“果”,朕得大清内外升“平”、“国”政永泰,岂非两全其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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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风过,纱帘开;夕烧处,日暮斜。
淡思绪,着衣领;小坐起,寂君影。
纳兰睡醒,发现手上空了,就明白了:
——朕觉得还没到给你的时候。
——十四瓣金刚菩提子手串,让皇上一生戴着,比真给了我管用。
纳兰心中有些空寂。
真真是君无戏言,不假。
皇上又没有亲口对我说一个“给”字,我在相信什么?
一刻伴着菩提子入睡,一暮失去菩提子苏醒,得而非所得,失而非所失,只是君臣一场、于情于理都尽在不言中罢了。
纳兰偏着脑袋,右手握着空空的左手手腕,出神看向窗外。
等什么时候有宫女进来的时候,就让宫女去向苏嬷嬷要小鼎木禅香吧,闻着静心凝神,心安则定,神聚则慧,纵有思量,也可随散而去,自消减损。
忽然就想到了惠儿,不,应当叫惠嫔娘娘。
她现在是独自一人坐守深宫?还是跟皇上在一起两相和好?
真想找个机会请了皇上的准——
去见见她,跟她说说话,看看她身在嫔位的宫装模样,理理她轻妆淡眉的一季思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