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姓考官道:“下官也认为徐大人的新题制可行,可以上报皇上定夺。”
蔡启僔思量道:“徐大人之策,新奇归新奇,但是难度甚高。本官只怕会在有意无意之间,击破了某些考生的心理防线,令的考场里多添了几个疯子。”
徐乾学反问:“疯魔的考生本就不适合做官,能够借机甄别而出,不是好事吗?”
“唉!”蔡启僔一叹,“本官已经不知道……徐大人你这是选人还是害人了。”
“蔡大人,任何新招出来都要检证不是吗?不试试看,怎么知道好坏?”徐乾学稍做让步,“顶多是到时候阅卷,看到包括我爱徒容若在内、也无一人能够准确作答的结果之后,再收回此改制不迟。”
此时,举棋不定的翰林院众大儒们哪里知道:
今科所提出的“题长法”和“截搭题”的两种命题模式,承接明制而难于明制,一经提出就被康熙皇帝所采纳,其影响力,一直持续到了咸丰王朝。
*
宋应星得到吴三桂要反的消息后,心中难抑投靠之情。
他叫来沈宛,问沈宛对事情的看法。
“师傅对现状不满足吗?”沈宛反问,“风清云朗可在屋内安心著述,自耕自种可得足够食粮,对弈黑白可品神思逸趣……为何还要去做按《清律》要杀头的事?”
“我只是难以放下对故国之思罢了。”宋应星站在比一人还高的蜀葵面前,“我不怕以身殉国,怕的是无颜面对九泉之下的家人和友人。”
“师傅应当多想想大清的好!”沈宛客观道,“康熙皇帝少年有为,推行之策皆是利国利民;清官总比污吏多,老百姓有冤可伸,商贾们有理可讲,衙门明镜高悬;汉人不见得活的比满人差,相互往来之众益多,相互尊重之辈日增,相互称友之士渐聚。这都是可以感受得到的事实,师傅没有必要因为坚守信念,而误了自己的后半辈子。”
宋应星踱步到石桌边坐下,看着桌面上的几个秋梨,缄默不语。
俗话说:居安思危。
那么,风平浪静的日子到底是应当珍惜和满足?还是应当为日后可能会发生的祸患后有所忧虑?
吴三桂要想夺取天下,靠的必是武力,可惜他有夺位之勇却无治理天下之才。康熙皇帝要想保住帝位,靠的必是敏锐判断,他的身边能臣不少,只要勤于纳谏,总能择一良策实现自己的抱负。
自己要是真的为了一时的骨气和勇气,厚着脸皮去到吴三桂手下效力,没准一无所得不说,还会因此丧命,果真是不值得。千错万错,千恨万恨,还是埋在心里,等到了人生落幕之际再重理吧!
“御婵,我年少之时学文习武,为的是报效祖国。等到风云变化,大清入关征服了大明以后,我的志向和活下去的意义就全都变了。我甚至变得有时候自己也认不清自己:安排眼线监视紫禁城的风吹草动、虚但着名声笼络遭遇相似的文人们、与徐乾学相勾结,不想让康熙皇帝的文治大略顺利……我所得的,是否件件都是错事?”
问罢,宋应星垂首。
他那已经渐渐老去的容颜,逆着天光云影,暗淡无神。
沈宛道:“师傅所做的一切安排,虽不是光明正大,但也在情理之中。师傅你只是困于自己的心魔、而不愿意说服自己走出来罢了。”
宋应星以秋梨自比,沧桑道:“我如今存在的意义,只是一只尚未腐烂的梨,看着是一只全果,实际却是泯然于内芯。梨甜多汁,人生在世,行乐容易发奋难;梨籽清苦,一命沉浮,舍命容易自救难。”
“在我想来,为今之计,还是‘安’为上策。”沈宛主张道,“师傅不如不见客,好好秋养,一切身外之事和一切相关之人,等到年关再聊和再会不迟。”
“是啊,这深山老林有深山老林的好处。”宋应星抬头,环视了一圈四周的群山,“清净的环境和灵秀的山水能养人,安分守己,可得天年。”
“御婵觉得师傅这会儿也累了,还是入屋歇睡一阵的好。”
说着,沈宛就搀起了宋应星的左臂。
送师傅进去房间躺下以后,沈宛算着时间不晚也不早,就决定去“花鸟风月楼”的场子转一转。
能够遇见容若是机缘,能够听到有价值的情报是运气,能够吃到美味的佳肴是乐趣,反正一定有所得。
她笑着带上了两只秋梨,半走半轻功地去往目的地。
*
“花鸟风月楼”内,午膳时分。
玄烨跟纳兰一起吃了几块凤梨酥、饮了一碗桃胶木瓜银耳甜汤,大赞好吃。
纳兰风轻云淡道:“三爷,三块酥点和一碗甜汤,一共是二十两银子。”
“有叫三爷出钱的吗?”玄烨双眉一挑,万万没想到纳兰这般狮子大开口,“你这虚高的价格,就该放到官府去严惩!”
纳兰看向自己的好友,张纯修马上解释道:“回三爷话,是综合:纳兰公子的命名费、食材的挑选费、厨房的人工费、雅室的座客费、餐具的观赏费,这五大要素所出的定价。”
玄烨瞠目结舌,“三爷我从来没有听说过:大清酒楼有收‘菜名费’和‘餐具品鉴费’的规矩!这是纳兰定的还是他阿玛明珠定的?”
张纯修笑道:“回三爷,这是天下公认的,品尝纳兰公子的同款的点心和菜肴,都是这样的规矩。”
玄烨把纳兰盘中剩下的最后一块凤梨酥拿过来吃了,一脸不甘心。
——什么叫做不成文的规矩?难怪纳兰不差钱!
——人人愿意给“纳兰点心”和“纳兰素膳”送钱,朕作为天子也管不了。
“纳兰,你给三爷我吃的‘酥点和甜汤’做了什么题名?”
“剪珀一寸心。”
“绝妙!”玄烨拍案而起,“你真不愧是我大清第一才子!这名字的确是该算钱。”
“是啊,当时纳兰公子给这份搭配题字的时候,我就说高,实在是高。”
张纯修一边回忆着旧时场景,一边告知三爷:
“雅客们品尝凤梨酥,需用竹片挑子把点心对半分开、再慢慢品尝,可媲美一句‘罢刀转向月,水剪凤梨片’的‘剪’字;再看那晶莹剔透的桃胶,恰似琥珀,寸心凝注,牵情最深。”
寸心无疑事,所向非徒然。
中回圣明顾,挥翰凌云烟。
【注4】
吟罢,玄烨怀着好意劝纳兰道:“你阿玛明珠也好,三爷我也罢,说了多少次,不许你读李白的诗。你自己好好顾着那算命术士的谶言,别真让李白的‘旁差诗句’给预言中了人生短短三十载。”
“我命名的时候,没去想李白的那首诗。”
“你骗不了我。”玄烨握住纳兰的手,把纳兰往自己身边拉,“你记着:康熙皇帝永远垂顾着纳兰容若,永远珍惜纳兰容若的寸心和妙笔。”
“真的?”
“换旁人,就该说多谢三爷了。”玄烨笑,“你怎么还反问?可是质疑三爷的心思?”
“没有。只是心中喜悦,才下意识地做了确认。”
“那三爷我就给你一个切确回复:是真的。”
*
接下来,容若完全没有料到:沈宛刚刚好踏入了“花鸟风月楼”的大门。
——秋梨飘香,心情舒畅,当遇公子。
沈宛的心思,他还未见未猜。
——公子,我们在一起。
沈宛的话语,他还未闻未明。
倒是差点惹出了一场来自玄烨的君怒来。
真是有口难辩,有心难言。
【注1】见第67章。
【注2】大清会试考题。出自《孟子》,原文:君子不以其所以养人者害人。二三子何患乎无君?我将去之。
【注3】大清会试考题。出自《礼记·大学之道》,原文:物有本末,事有终始。知所先后,则近道矣。
【注4】李白《留别广陵诸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