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顷,五大洲、四大洋的地图轮廓跃然纸上,绝无谬误。
徐霞客拧眉凝神,细看下来,胸中惊涛泛起。
朱明又在地图上提笔写下“中国”二字。
他扭头问道:“先生以为这副地图如何?”
徐霞客双手发颤,嘴皮子哆哆嗦嗦。
他指着朱明,惊愕道:“你……你……”
良久,徐霞客深吸一口气,平复情绪。
又仔细端详着这副新鲜出炉的世界地图。
“王爷,你的意思是,这就是所谓的世界地图?”
朱明赞道:“聪明!”
“不仅如此,我们就生活在一个巨大的球体上。”
说完,朱明又提笔写下“欧罗巴”在哪里。
并在大佛朗机,小佛朗机,荷兰等国点了几点。
他指着地图道:“先生请看,这就是番夷来往大明的航线。”
“番夷自本国出海,入大西洋,经好望角入印度洋,哦,此地即为天竺,再到马六甲海峡,到南海。”
“此为欧罗巴向东方的航线。”
朱明又一笔划过去。
“其向西到可达这两块大陆,欧罗巴等国名为新大陆,自称地理大发现。”
徐霞客顺着朱明的思路,忽然问道:“这新大陆如此广阔,远胜我大明疆土,如此乐土,难道空无一人?”
朱明道:“先生果然敏锐!”
“这两块大陆,亦是富饶膏腴之地,怎会无人居住?”
徐霞客目光陡然凝重起来。
“既然为发现,依老夫看,此辈中人,必要占为己有!”
朱明赞道:“先生大才,果然智高之人!”
“番夷有坚船利炮,每到一地,无论大小几何,无论是否有主,必先以武力胁迫,贸易稍后,占为己有!”
朱明又用手一指小佛朗机,“譬如这小佛朗机,人口不足千万,地域不足我大明一省之地。”
“然其国国王,竟敢与大佛朗机二分世界。”
朱明当然不是瞎话胡说,早在十五世纪,葡萄牙和西班牙就在教皇的斡旋下签订了二分世界的协议。
按照协议,亚洲、欧洲、非洲即为葡萄牙(小佛朗机)的领地。
而美洲为哥伦布发现,即为西班牙(大佛朗机)的领地。
徐霞客思忖片刻,又问道:“王爷,你的意思是这欧罗巴蕞尔小国,对我大明有蚕食鲸吞之野心?”
朱明不急回答,伸出手指点美洲地图,反问道:“先生可知这些番夷是如何对待美洲土人?”
徐霞客下意识道:“到底如何?”
朱明面色冷峻,淡淡道:“奴役之,杀戮之!”
“然后据土地为己有!”
徐霞客听闻之后,脸色瞬间苍白。
“我大明地大物博,兵多将广,断不至此!”
“老夫也曾听闻番夷有不臣之心,皆被大明军民击退!”
朱明摇头道:“不然!”
他用手一指。
“此为东番(宝岛),此为濠镜(澳门),如今皆为外夷所占!”
“这些外夷,亦如辽东建奴,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徐霞客再细看地图,只觉遍体发凉。
大明虽大,却是老大帝国,日薄西山,犹在群狼环伺之中。
今日咬一块肉,明日喝一口血。
可怖!可怖!
这一刻,徐霞客的目光似乎穿越百年,看到曾经用脚丈量过的土地陷入外夷番邦之手。
他猛然惊醒。
拾起朱明随手勾勒的地图撕得粉碎!
徐霞客指着朱明怒道:“你是何居心,偏要告诉老夫?”
徐霞客颓然坐下,喃喃道:“老夫老了,济不得什么事。”
“你这小子,自己知道就算了,偏要教老夫残年难度,惶恐不安!”
门外侍立的徐四平闻声赶来。
朱明眼神犀利,斥退他。
他对徐霞客的发作表示理解。
这种洞彻历史的痛苦实乃生命不能承受之重。
“百无一用是书生”是对士大夫的诋毁和侮辱。
实际上,大多数士人,并非腐儒。
徐霞客虽然没有功名,但的确算得上读书人。
他的家国情怀令他倍感痛苦。
朱明看向徐霞客,道:“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
“先生不过年逾不惑,何必言老?”
徐霞客清峻老眼眯起,目光锐利。
“王爷,你未及冠,其志不小。”
“今日与老夫说这么多,不怕老夫告发你?”
朱明莞尔大笑。
“徐先生,你能告我什么呢?”
“恐怕没有人会信这样的疯言疯语!”
徐霞客一时语塞。
“罢了,你的意思我明白。”
“老夫一把年纪,寄情于山水之间,又能济得了什么事?”
朱明道:“不瞒先生,你若是个正经走仕途的显达官员,晚辈断然是不会说这些的!”
“晚辈犹喜离经叛道之辈,可谓来者不拒!”
“先生若是认识此辈中人,又生活拮据,不妨推荐到本王府上。”
“待遇从优!”
徐霞客哭笑不得,笑骂道:“小子,老夫何曾答应你留在王府效力了,竟还要在老夫这里拉人头!”
朱明求贤若渴,也拉得下脸面。
他长揖行礼,恭恭敬敬道:“富贵于我如浮云,本王所求者,乃皇汉屹立于世,百姓安享太平富足!”
“还请先生帮我!”
徐霞客目露惊奇。
以他半生经验,自然看得出眼前这个宗室子弟所言皆发自内心。
更何况,这些日子徐霞客客居王府,冷眼旁观,也看得出几分不同寻常之处。
莫说天下百姓安享太平富足,实在遥远。
至少,王府百余口子,已是生活在蜜糖里。
徐霞客思忖良久,叹道:“且再看吧。”
朱明大喜过望。
在大明混了这么长时间,总算招了一个牛人。
他又是长揖一礼,“先生勿虑,我晓得分寸。”
“且再看吧!”
一老一少相视一笑,忽生几分默契。
……
徐四平走在府里,直往后院最深处去。
王府是个八进院子的格局,占地极大。
工坊虽是后院,但离最深处的院子还有段距离。
徐四平手中拿着一截麻绳,自顾自走着。
王府下人和工坊工人老远看到徐四平,皆远远躲开了,唯恐避之不及。
实在躲不开的,只得停下来躬身行礼。
徐四平向来阴沉着脸,点点头。
下人们赶紧跑开。
徐四平不以为意。
他知道王府这些人都怕他,把他当瘟神似的。
王府很小,除了王爷那里,几乎没有什么秘密。
徐四平的差事,大家看在眼里,心中也有数。
自从徐四平暗中放出消息,原来那群犯事的家丁都被发配到矿上去了。
王府中人看到他手脚都哆嗦。
这个时代开矿,就是要命的活计。
徐管事好狠的心肠!
再联想到秦守仁销声匿迹了。
众人心中的寒意更甚。
看到徐四平,大气都不敢喘。
徐四平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手中的麻绳晃晃悠悠。
不多时,徐四平来到最深处的院子。
“咚咚!”
徐四平轻叩两下门。
“谁?”
院内传来一声警惕的问话。
徐四平道:“我!”
院内之人听到徐四平熟悉的声音响起,这才打开院门。
“管事!”
石大躬身行礼。
徐四平点点头。
“干得不错,保持警惕。”
石大微微正色。
徐四平拍拍他的肩膀,“眼看着快要过年了,咱们情报组不方便大庭广众聚餐豪饮。”
“不过王爷也没忘了兄弟们,你和石二一人一两银子过节费。”
“手下外围兄弟一人五百文。”
石大面露喜色。
不管石五百文还是一两银子,情报组过个肥年是妥妥的了。
“多谢管事赏赐!”
徐四平摆手道:“记住,是王爷的赏赐!”
“对,对,谢王爷赏赐!”
石大赶紧改口道。
“心里记得就行,王爷对兄弟好,你们平日里做事更要认真!”
徐四平教训道。
石大忙不迭点头。
这时,徐四平忽然话锋一转,手指着院内正房,笑眯眯道:“那位该上路了。”
说完,随手把麻绳丢给石大。
“去,送他上路,完事了出来通知我一下。”
徐四平说得轻描淡写,不带一丝戾气。
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杀鸡呢!
石大只觉一股寒意从心中升起。
饶是穿着府里新发的棉大衣,也是从头凉到脚。
徐四平眼带笑意,却没有丝毫温度。
只定定看向石大。
石大原是护卫队里的刺头。
本事不小,幺蛾子也不少。
自从和兄弟石二加入情报组,才知道自己那点玩人的手段,屁都不是!
如今石大被这么笑眯眯盯着,他一个激灵,很快回过神。
“是,是!”
“组长,我这就去办!”
徐四平点点头,也没说话。
石大转身去了,手中死死攥着一截麻绳。
徐四平的目光如附骨之疽,石大不自觉加快了角度。
待推开门进了正房,他长舒了一口气。
石二正笼着手,眯眼休息,
狗皮帽子耷拉着盖住眼睛。
不过耳朵却是灵醒的很。
听见大哥石大粗重的喘气声,忽地睁开眼睛。
见大哥这副样子,脸色白卡卡的,满脑门汗水。
石二疑惑道:“大哥,咋了?”
“瞧你整的,跟鬼上身似的。”
石大瞥了弟弟一眼,也不答话,拿起桌上的茶壶猛灌了几口茶水。
石二忽然瞥见大哥手上拿了一段麻绳,脸色微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