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宗临撩起眼皮搭了儿子一眼:“长话短说,为父还要去宴客。”
谢思言缄默一瞬, 道:“父亲近来可是查了我的事?”
“你镇日在我眼皮子底下, 你的事,我还需要查?”
“所以父亲如今知道儿子都在做甚?”
“我知道你在做甚有错?这也值当特特跑来问我?”
谢思言审视着父亲。
他强势的性子源自他父亲, 但父子俩禀性太像有时并非好事,一山不容二虎。
谢宗临见儿子不作声,又道:“你知道我当年为何定要罚你?”他指的是谢思言十岁那年的那件事。
“知道。儿子后来不是也确实一直依着父亲希望的路子走么?”
“记得教训便好, 也不枉我当年下狠手整治你一通——你先前确是依着我指的路走, 希望你往后也能依着我引的路继续走下去。”
“你这些年也当看到我的不易。当年外人以为我渡不过险关,我就咬牙硬撑着, 我要让他们都看看, 长房到底会不会倒, 谢家的爵位究竟会不会旁落!世人从来如此,捧高踩低,趋炎附势。”
“不过也不当紧, 当年那等事,回头若是再历一次,他们就会学乖了, 他们就该知道但凡有我在,长房就永远无虞。给他们个教训, 让他们长长记性, 往后他们就不敢轻举妄动。”
“所以你要牢记,踩你的人,你就要狠狠踩回去!不仅要踩, 还要治得他们毫无还手之力!你觉得与他们计较掉价,他们可不会这样想,他们只会蹬鼻子上脸,把你吃得骨头都不剩!想在官场混出个人样来,就须时刻警惕,时刻提防被人算计了去!”
“官场从来残酷,宦海沉浮几十年,大小风浪经的见的多了去了。你给我记住,没有过不去的坎儿,”谢宗临又将话头拽了回来,抬眼看向儿子,“也没有忘不掉的事。”眼神幽暗不明。
谢宗临等了须臾,见儿子不接话,一哂,挥手示意他下去。
谢思言敛眸静立少顷,回身往外去时,又听谢宗临在背后道:“平日里多想想你真正该干的正经事,旁的事,少操心。”
谢思言一径出来。
父子两个都没有把话点破,但两厢都已明了了对方的意思。他父亲回头若想在他的婚事上跟他死磕,他奉陪到底。
谢宗临瞥眼重新阖上的房门。
他始终如一地迫着儿子凡事争第一,并非他对此有甚执着。事实上,比起结果,他更看重过程。他先前虽然嘴上说除非得个状元,否则不要来报与他知道,但心里并不是这样想的。只要是一甲里头的,是状元是榜眼是探花其实都不打紧,纵然儿子考个二甲回来,他也不是不能接受。
所以这回放榜之后,他也没多大的反应。事实上,他非但没有责备儿子,反而宽慰勉励了几句。他瞧得出,儿子对此有些意外。
他自是望子成龙的,但比起学识能力的培养,他更看重心智性情的雕琢。
所谓“家有严君,斯多贤子。肯构肯堂,流誉奕世,”他精心栽培的儿子,将来是要子承父业、担继宗祧的,他不能允许中间出什么岔子,也不能允许儿子本末倒置,在儿女情长上过多纠缠沉溺。
谢思言别了谢宗临,回前院的路上,迎面碰见了被人推着的谢思丰。
细算起来,谢思丰也不过比谢思言小几个月,如今未及弱冠的年纪,竟已显出几分而立之年的沧桑。
谢思丰一瞧见谢思言,就禁不住抖了一抖,忙示意身侧小厮扶他起来,挣扎着起身给谢思言行了礼。
谢思言只是漠然看着,既无还礼之举,也无搀扶之意。
他没开言说免礼,也没恩准他坐下,谢思丰一动也不敢动,只是被人搀着,咬牙维持着屈膝的姿势,头上满是虚汗。事实上,自打他出事之后,就很少来谢家了。如若今日不是要给魏国公上寿,不来不成体统,他连面都不愿露。
他实是害怕撞见谢思言这个恶煞,却没成想怕什么来什么。
谢思言眸若寒潭:“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堂弟这些年一向可好?”
谢思丰忙强笑道:“托您的福,都好,都好。”
“当是如此。毕竟堂弟连过往的风和林中的花儿说的话都能懂,这样的玲珑心思,寻常人是万万赶不上的。”
谢思丰大气都不敢出。他自然知道谢思言这番讥讽之词的典故出在哪里。
谢思言面上无甚表情,一双眼眸却冷如寒川:“堂弟当年不是跟崇山侯家那个子弟十分要好么?这许多年过去,可曾去祭奠他?”
当年那件事,让他看清了许多世情人心,也激出了他心底蛰伏多年的阴毒一面。当年那个崇山侯家的子弟事后心怀怨恨,背地里说陆听溪多管闲事,竟要牵头纠集地痞流氓报复她。
该死,实在该死。
他本就是要报复的,索性弄死了他。那子弟根本不是堕马死的,他只是让人做成了堕马而死的假象而已,那子弟死时,脑浆迸溅一地,鲜血洇透了草土,他却仍觉不能解恨。谢思丰该庆幸他没掺和后头筹谋的报复陆听溪之事,否则他废的就不是一双腿了。
谢思丰既只是得罪了他,没有戕害陆听溪的心,那就可以慢慢折磨,让他受尽苦楚,让他不得解脱。谢思丰不是想往他身上泼脏水毁了他的前程么?他就废了他的腿,让他日夜煎熬,受尽白眼,永无出头之日。
谢思丰忙摇头道不曾,又表态:“那厮歹毒得很,也是该死,我怎会去拜祭他。”
当年魏国公度过危机之后,崇山侯家就在三年之间迅速没落了,快如星陨。虽说崇山侯府本就是外戚起家,根基不深,但这败落得也太快了,短短三年,族中仅有的几个在朝为官的罢黜的罢黜,贬谪的贬谪,风流云散。
若说此事和谢思言父子没关系,打死他都不信。
自此之后,谢思言的强横之名就越发大噪。
谢思言转去前院时,正碰上他的同科,新科状元,昌国公家的三公子赵景同。
赵景同而今瞧见谢思言总是小心谨慎。他中了状元固然高兴,但他也自知自己力压谢思言是不够分量的,这回的一甲状元拿得委实烫手。他原以为世子爷会对他横挑鼻子竖挑眼,但后头发现似是他想多了,世子爷待他与待他人无异。
赵景同小心询问谢思言待会儿是否有工夫赏光莅临,与他们诗社的人一道去茶楼小聚,谢思言思忖一下,竟是点头应下。
赵景同受宠若惊,却听谢思言继续道:“不过我还有事,约莫会晚些过去。”
陆听溪此番来谢家,并未见到谢思言的人,不过从他那日的言行举动来看,他确实不甚在意屈居第二之事,这般她倒也放心了。
宴阑后,她随众人往前面去时,有个丫鬟从后头追上,对她道:“陆姑娘,您方才落座的席位旁有几样物件,请您跟奴婢回去看看是不是您落的。”
陆听溪道:“我走的时候都清点过的,没落什么东西,你去问问别个,看是不是别家女眷遗落的。”言罢扭头就走。
那丫鬟面上笑容略僵,这陆家姑娘真是一根筋。她忙紧走几步赶上:“陆姑娘还是随奴婢瞧瞧稳妥,万一当真是姑娘的,回头姑娘回府了再发觉,岂非不美。”
陆听溪应酬半日,实在也是乏了,如今只想倒头大睡,掩口打个哈欠,一面随人潮往外走一面摆手,头也不回:“我统共就没带几样东西,已查点得一清二楚了,哪里还会落什么东西。”
那丫鬟暗暗咬牙,少爷交代的差事算是办不成了,她要不把陆姑娘敲晕带过去算了。
正此时,陆听溪突然回头:“你这么一说,我想起来了,我确实有东西落下了。”
丫鬟舒口气,这姑奶奶总算回过味儿来了,忙引着人原路折返。她将要把人领到少爷交代的抱厦去,陆听溪却在路过方才宴饮的园子时,转身入内,还回头招呼她:“你走过了——我进去看看,你稍等。”
丫鬟傻眼,眼睁睁看她回身进去,又很快出来。
“我才想起来,我确实有两碟窝丝糖和粽子糖没吃完,我已经装好了,下回注意。”拍了拍用油纸好的两包糖。谢家摆宴,从肴馔果蔬到糕点饮品,都是顶好的,宾客们吃剩下的,多半是能扔则扔,跟她同席的几个女眷好像都没怎么剩东西,独她剩了东西,这样确实不太好,何况这两种糖还挺金贵的,宫中后妃吃的也是这类糖。
丫鬟沉默一下,一把拉住陆听溪,唯恐她再跑了:“您跟奴婢来一下。”
陆听溪在抱厦里见到谢思言时,他目光在她鼓囊囊的茄袋上绕了绕。他已听了丫鬟的奏禀,知里头装的是两包糖,掀了掀唇:“听溪妹妹真是不虚此行。”
陆听溪的视线不住在门口乱扫,担心有人过来,问他叫她过来究竟所为何事。
谢思言本想上去拉她的手,但见她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略一踟蹰,收回了手:“确实有事。你帮我个忙——帮我临一幅图,要尽量形肖,最好临得一般无二。不过有个地方需要改一改。”
“可是临摹实际上很难临得一模一样,纵然是原作者来临,也不可能别无二致,我至多只能临个八-九分相似,这样也可以吗?”
“可以,你尽量往相似上临便是。我晚些时候会着人将图交于你,也会告诉你改动哪里,纸笔也会为你备好,你尽力赶赶工,三日后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