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都快十点了,江浩、吴深和李仲才走出“坛宫”的大门。
没人送他们。
而且因为把身上的钱和吉普车钥匙全给抵押了。
这三个已经把兜儿掏得比脸都干净的主儿。
只能倍感羡慕的看着其他从“坛宫”走出来的客人,打着饱嗝坐上汽车。
他们自己却只能把手插进大衣袖子里,像几只溜边儿耗子一样,摸着黑,顶着风,一路步行离去。
对比他们今天来时的鲜衣怒马,踌躇满志。
这样灰溜溜的惨淡收场,可真是一种莫大的讽刺。
他们之中没有一个能想到,今天这顿乘兴而来的饭,最后会吃成败兴而归的惨剧。
不但能赚大钱的大生意告吹了,原本能带给他们不少好处的关系反目成仇。
而且还是吃自己,白白丢了人不说,甚至把仨人一年的工资都赔进去了。
这叫什么事儿?
可没辙啊,常言道,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
谁让他们自己不知道给别人最起码的尊重,非要一而再,再而三的对宁卫民提出非分之想。
把人家给逼急了,得罪狠了呢?
这就叫做贪心不足蛇吞象,自取其辱的现世报啊。
他们又能怪谁啊?
只剩下后悔了
说真的,天儿可真冷。
按冬至算,京城如今已经到了三九了。
在黑咕隆冬的夜色里,正刮着揉揉作响,能把树干摇动的凛冽北风。
天上的月色是惨白的,星星也看不真,只有那几个大的,在空中微颤。
街上的人都没有几个了,马路边上的土地,全冻得和冰一样凉,一样坚硬。
这副景象,自然让人感到处处凄凉,就像走在毫无温度的黑白国度。
这几个小子一到了外面,只不过一会儿,就已经觉出冷来。
甚至连鼻尖儿都冻木了,耳朵也开始发疼。
可是没人愿意就此示弱。
为了保住最后的一点颜面,他们无论谁,都在咬着牙硬生生的挺着。
甚至不惜采用阿的精神胜利法,靠吹牛自我安慰。
“操蛋,姓宁的小白脸,真够孙子的!敢给咱们玩儿阴的!行嘞,看我回头怎么收拾他!我要让他好的了,那算白饶!”
“就是,妈的,说服教育不管用,还就得给他动点手术了敢骑咱们脖子上拉屎,真不知天高地厚!就得灭之。”
“真是傻一个,坑咱们一千多块钱又能怎样?瞧我找人查他买卖,不管逮着哪一条,非得罚他个狠的不可。等着吧,看我玩儿不死他的,非得让丫屁滚尿流,跪地求饶不可。”
“就是,一个小小的饭庄经理也想欺负咱们?这不扯呢嘛。他还真把自己当回事了!操,外国人的一条狗罢了!吴哥,你要真能把他那饭庄封了,兴许老外就把宁卫民给开了。”
“对对,还他妈一月挣三千,我让他一月连三十都挣不着。非饿死这臭丫挺不可!看丫还怎么显摆!”
“那敢情!哈哈,我还有个好主意呢,咱干脆来个双重保险。咱给他们公司投匿名信,举报这丫的账目不清,黑他们公司钱怎么办?我们不仅要出一口恶气,还要让姓宁的从此永远无法翻身。”
“好是好,可这宁卫民要没干过呢?”
“那怎么可能呢!你见过有不偷腥的猫吗?谁手里有权不为自己考虑考虑?就是反过来说也是一样的,如果老老实实的做人,怎么可能掌权?再说了,就是他真没干,冲他那饭庄这么大进项,账上也不可能没漏洞。他们公司就没恨这小子的?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你放心吧,反正保准儿让他难受!”
“哈哈,你还真有点稀的歪的,就这么干”
这些话一个字没落,全部灌入江浩的耳朵里。
虽然这些咒骂与不平,还有打击报复的办法,他听着也感到很是痛快。
但他却更清楚,吴深和李仲的合计,完全不切实际。
这些手段即使用出来,对宁卫民也没用,伤不了人家只能给自己招来麻烦。
不为别的,就因为他不想留下证据写那份欠条。
最终还是通过央求那个服务员,去宁卫民的办公室与之进行了一次单独的会面。
结果他惊讶的发现,那间办公室里居然挂着好些的名人题字,以及宁卫民和那些人的合影照片。
光在电视上能经常看到的市领导、区领导就有好几位。
更别说什么公安市局的领导,商业市局的领导,以及著名的书画界、文艺界人士了,简直太多了。
外国人的照片,虽然只有拳王阿里和皮尔卡顿本人是他能认出的。
可数数其他照片上的国旗就知道,光顾此地的外国人,至少也达到了“八国联军”的水平。
而且最让人惊讶的,最为醒目吓人的。
还是屋子的正中高悬着的一副写着“锐意改革,积极进取”的墨宝。
重要的不仅在于内容,更在于题词之人的身份。
那可是一位目前属于中央“顾问委员会”的大领导的手笔啊!
其份量不言自明。
说真的,他的后背当时就冒了白毛汗啦。
这才真正意识到“坛宫”饭庄所拥有的人脉网络到达了什么水平,以及这家饭庄代表的层次。
尽管这样的靠山不大可能为宁卫民个人提供庇护。
但这小子只要是这家饭庄的管理者,本身就等于有了金钟罩护体了。
这样的饭庄根本不是一般人能动的!
所以,哪怕他再狠宁卫民,也不能不低声下气的求饶、道歉,来换取无后患的脱身。
甚至连宁卫民以胜利者姿态,在临别时揶揄他的那句“朋友来了有好酒,豺狼来了有猎枪”,他都得唾面自干,含笑吞下。
这就是识时务的必要啊。
反过来顶风而上就是蠢蛋!
因为即使他们想尽办法托人,也不可能有人愿意在风口浪尖上顶雷,根本犯不上
最好的办法,就是隐忍等机会,以示好来麻痹对方,以智取胜。
只有这样,才容易抓到宁卫民的痛脚,找到破绽,甚至有可能对其重新加以役使和利用。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嘛!
这种事儿就像猴皮筋,有紧就有松,得有耐心。
“犯口谁都会,吹牛也不用上税,喝点猫尿就想当大爷,你们这才扯淡呢。我可告诉你们,那小子已经成气候了!这件事儿咱们认栽了,谁也不许再回来找场子!”
终于,不耐烦再听吴深和李仲瞎了,江浩骤然开口打断。
而且还给他们立下了规矩。
“明天,李仲你拿钱把欠的钱给填上,要见着宁卫民客气点,最好道个歉。还有你,吴深,做事为人得给自己留点余地。这事儿本身咱们也有不是,就算扯平了行不行?”
于是,吴深和李仲全都傻眼了。
一个不解的问,“姐夫,你这是什么意思啊?难道真的就这么算了?你老半天没言语,一开口怎么就这么扫兴啊?依我说,反正你也没写欠条,明儿咱干脆来个不认账,就给他十块钱,让他还钥匙。我就不信,他还能找出咱吃了什么菜的证据?”
另一个还多了些怨气不满,“就是,哥们,你干嘛灭自己志气,立别人的威风啊!你刚才去他的办公室到底跟他聊什么了?怎么出来就这么怂了?你怎么还怪上我了?”
哪儿知道,江浩比他们还要光火,头一次冲他们俩吼起来。
“妈的!我才刚坐到副处的位置,我厌恶这种因为屁事儿惹出来的麻烦了!明白吗?闹大了,对我前途肯定没好处!”
“还有,你们谁要小看宁卫民谁傻!我见过所有人,也没有一个比他爬得快。会做人,又有决断的狠劲儿。他的前程远大得很!可反过来,跟他对上,就是硬茬。”
“所以我不想再给你们俩废话!我再说一次,你们要信我,就听我的。你们要想报复,与我无关。后果你们要兜不住,可别连累我!”
然而在吴深和李仲相对无言,内心复杂极了,不知该如何作答之际。
江浩又做出了一个惊人之举。
突然间,他朝前放步狂奔,嘴里还招呼着,“快跑啊!你们快跟上来呀!”
吴深、李仲更是懵了个得儿,边跑边问。
“哎,你跑什么啊?说清楚了行不行?”
“追公共汽车啊,你们没看见远处有个大车的影子吗?还真想靠两条腿走回去?”
“现在不早没车了吗?都过十点了!”
“傻啊你们,夜班车203,车站就在路口那,至少能坐到京城火车站呢”
“哎哟,那快快!”
“等等,别跑了嘿,你们怎么忘了,咱没钱啦”
“我去!手腕上没表啊?押给售票员不就行了”
“哎哟,我怎么就没想到呢,等等,等等我”
就这样,微明的月光冷寂之下,远处大街黯淡的黑影之中。
三个身影争先恐后的往路口狂奔着,争分夺秒的想与公共汽车会师于站牌下。
但可惜的是,因为他们太急切了,太匆忙了。
他们不知不觉跑在了马路正中,而且脚步急切,踢踏作响。
这才大夜里简直太醒目了。
反倒让几个凑巧经过这里的联防队员们把他们当成了坏人。
于是四辆自行车突然加速从后面包抄,瞬间把他们围住。
晃得让人睁不开眼的手电筒瞬间照在了他们的身上脸上。
“干嘛的?”
“大晚上的跑什么跑?”
“说呀,你们哪儿的?”
“怎么还在外面逛荡?”
而被一辆自行车从撞上的吴深,直接摔了个跟头。
他哪儿吃过这亏?
好不容易爬起来,还没顾得上叫疼,就又眼瞅着一辆203公共汽车眼瞅着从他们眼前驶过去了。
给他气得啊,于是调过身子来张嘴就骂,“你妈呀,我就操”
结果他就又面向冰冷的地面了。
因为对方一手电棒儿就论他脖颈子上了,直接把他撂平。
“的,你是用尿漱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