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阿哥深知雍亲王素来看不惯为了一己之贪欲,以权谋私之人,只连声劝道:“四哥有空的时候也提点一下小十六,吉林那边也让他遣人盯着些,这般巧宗儿千万别轻易就拱手让人讨了去了。”
雍亲王稍许消气,点了点头。
隔了一会儿,这位又皱起眉头,问:“不过,这次参的事,我还是百思不得其解。这乐家买参的钱,究竟是哪儿来的呢?”
这个问题,听说九阿哥那边也非常关心,四处打听查证,就想知道谁这么大的胆子,竟敢违拗他的意思,帮乐家筹了这么多的款子。乐凤鸣祖上是铃医,一穷二白地起家,绝没可能有这么多的积蓄。而九阿哥则已经与全城所有的钱庄票号联络过,确认乐家没有向任何一家借款;若说乐家是借的印子钱,像他那样,拖延十天不给回款,光利钱就能把他压得喘不过气来。可是乐凤鸣全跟没事儿人一样,因此说是印子钱,也不大像。
还有一件奇事,就是乐凤鸣送来的,全是小面额的银票,三五百,七八十,各家钱庄票号都有,仿佛真的是他东拼西凑,凑了来的货款。
这件事几乎令雍亲王本人,也十分好奇,实在想不通,钱的来源到底是什么。四十三万两不是个小数目,北京城就这么大,通货的数量原是一定的,没可能一下子冒出这么些白银。
十三阿哥心里有数,但是在雍亲王面前,他还是保留了一把。
“这个嘛,弟弟也所知不详。”十三阿哥给雍亲王留了一个悬念。
然而乐家的这些银两来源并不复杂,只是世人大多想象不到而已。向乐家出借银两的,不是别家,乃是织金所。
石咏当初找到乐凤鸣的时候,早已将整个计划考虑完成,但唯一无法解决的问题就是钱。
恰好此时石大娘与石咏聊起织金所的生意,向他提起如今织金所已经积累了很大一笔金银,然而却始终找不到合适的钱生钱的方式。由此石咏才得知在这北京城里,竟还存在这样一种理财方式与生态——商铺存银。
所谓“商铺存银”,一般是大家大户人家的女眷,将自己的嫁妆或是手头积蓄存放在一间生意兴隆、前景可观的商铺。每年由商铺支付少量的利息,算做分红。这些银钱对于女眷们来说,完全是闲散资金,并没有急用。很多人可能一辈子都不需要将本金取出来,只是时不时取一些红利,搁在手边零花。
然而这种生意也并不是每家商铺都能做的。女人家的钱,惯常放在做女人生意的商铺里,这是共识。而织金所的条件,比别家更为得天独厚。除了因为铺子本身做衣料生意之外,还在于它有专门招待女眷的店面,这部分店面从掌柜到伙计全部都是女性,除了日常有共同话题,可以一起谈谈说说之外,也方便女眷将手头积攒下的财产亲自带到织金所,完全没有必要托付给府里的管事跑腿,只要自己跑一趟,挑一回衣料,差不多就能办妥了。
其次,敢于将真金白银存放在商铺中的女眷们,对店铺的要求也高。女人家存钱,除了期望钱能保值,还有不少人希望能够对外保密,尤其对自家亲眷能够保密。织金所有一项好处,就是为每一名主顾都做了专门的账簿,这账簿上除了会记录她们喜爱的衣料,还会在隐秘处单独记录她们在织金所存放的款项。这种记录,除了账房,就连寻常出面招呼客人的掌柜,也是轻易见不到的。
《仙木奇缘》
若是借荣府来打个比方,荣府自老太太以下,邢王二夫人,赵姨娘周姨娘,客居的薛姨妈,未出阁的小姐们,甚至有头有脸的大丫鬟,都有可能在织金所存放了一些钱财,但是彼此互不知情,除非她们自己向他人显摆,否则这存银的事情,绝不可能从织金所这里泄露出去。这才格外让人安心。
加之织金所生意兴隆,日进斗金,人人都看在眼里。对于这件铺子日后的发展,旁人没有什么怀疑,更加放心地将银钱存放进来。
然而石大娘眼下的考虑,却是认为织金所存下的钱已经太多了。从各家各户主顾那里接来的小额银票,已经有了厚厚的几沓,金额很大,甚至已经多过了织金所日常需要周转的本钱,这笔钱却只能放着,暂时找不到合适的法子投出去,因此只会挤占了几个股东各自的分红。
石大娘为这事,曾经与织金所的账房和大掌柜商议过,甚至还去信打听过凤姐的意思。但是众人的一致看法是,织金所维护住这么多主顾并不容易,若是主顾愿意将银钱存放在织金所,他们也不好拒绝,最多解释解释,分红时红利薄一点罢了。
“不会吧!”石咏听见母亲所说的,忍不住咋舌,心想,织金所原本好端端的只想做点儿布匹生意,怎么闹到后来变成了金融机构?
“咏哥儿,这你就不知道了,这是成法,前明就有,只不过后来因为战乱给扰了。早年间大家手里都没什么钱,直到康熙三四十年的时候才渐渐好了起来。你外祖母和舅母她们,当初也曾搁了些钱在铺子里的。”
石咏万万没想到民间竟有这样的智慧,即便是女眷们也不甘落后。只是这究竟算什么金融产品?女眷们显然不能算是店铺的股东,这些钱最多只能算是一种自发的,向商铺进行的主动存款,而每年她们拿去的那些“分红”,其实就是利息。
但是这种存款与如今钱庄票号大户人家户头里的钱相比,有一个最大的好处,就是稳定。几乎没有什么人会主动去动存放在织金所的本金。石咏托母亲请织金所的账房算了一下,将近两千名主顾,在近一年内,动用了织金所本金的,只有三十七人。
织金所开业五年之际,主顾们的“存银”已经超过了四十万两,织金所原本也确曾使用,但是前阵子刚刚回了一大笔货款,又正好是在冬令皮料进货之前,银钱正是充裕的时候。石咏一开始是不肯相信的,可是待后来听说了织金所如今有两千多名主顾,算下来每人平均也就存了二百两不到,石咏才信了。
有这样一大笔银子摆在面前,石咏自然心动。他在征得了十六阿哥的同意之后,与织金所签了契纸,借用四十三万两存银,限期一月归还,这一月的利息为二分五,折合年利为三成,比寻常银票钱庄借贷的利息高出近一半,但是与市面上印子钱的利相比则要公道不少。
待乐凤鸣拍下所有的参,便不愁药材商们不会自己求上门。而同仁堂提价两成卖参,一部分原因也是要覆盖这三分的成本。而乐凤鸣不负众望,用了大半个月的时间,将参全部卖光,这笔钱连本带利,自然也顺利地送回织金所。
早先十六阿哥与石咏说笑,就曾提到过,九阿哥这样折腾,到处去打听乐凤鸣的钱究竟是哪儿来的,根本就是灯下黑,他只消回府问问九福晋没准就知道了。只不过,人家九福晋也未必就愿意告诉丈夫,自己的身家都存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