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天府这一科总共取了一百二十余名举子。鹿鸣宴上济济一堂, 举子们一席二十人坐着,座师房师等或穿插其间, 或择一席就坐, 与举子们寒暄交谈, 气氛颇为融洽。
摆在席间助兴的, 是一种贴着“鹿鸣酒”酒标的玻璃瓶装酒。瓶中酒浆呈淡金色,并有一种淡淡的桂花香味。饮者初时不觉,但只要饮过一两口, 便会觉得这桂花的香味萦绕口齿之间, 经久不散。
这玻璃瓶盛酒本就不多见,此间举子也并非人人出身高门富户, 这种东西更是见所未见。因此自从鹿鸣宴开席, 不少人的目光便一直在这鹿鸣酒上打转。
“看着好看,闻着也香, 就是饮入口觉得一般, 略有些酸味儿。”本次乡试取中的“亚元”, 也就是第二名荀伯符饮了这酒之后,认真评价。
第三名经魁文哲明笑笑道:“伯符兄此言差矣,这种酒, 与昔日京中曾风靡一时的‘金风玉露’、‘凌雪傲霜’那几种酒一样, 这种酒且得配上些菜式,入口才美味。所谓餐佐酒,酒佐餐,两相匹配, 相得益彰。”
他说着就着手中的玻璃盏饮了一口,便道:“据我看,这酒配席上的烧鹿尾儿最好,好酒解腻增香,诸位不妨试试。”
席上坐着的举子那里见过这种门道?纷纷举杯尝试,不管这酒肉入口是否真如文哲明所言,一概都胡乱称是了,纷纷夸这文经魁见识不凡。文哲明便得意地与荀伯符互视一眼,又看向坐在荀伯符一旁的解元刘南山。
这刘南山出身贫寒,来自京郊昌平农家,年纪不小,已经奔三十去了。这次竟然取中解元,盖过荀文两人一头,令荀文两人各自有些不服气。荀伯符与文哲明是师兄弟,师从大儒陈谨,这一位便是如今湖广总督陈诜的兄长。这两位一向有大儒教导,一向信心满满的,结果放榜的时候得知被个土包子压了一头,别提多憋气了,于是想着今日在这鹿鸣宴上,要想办法让刘南山出出丑。
于是文哲明便举杯向刘南山,问:“不知刘解元以为这酒如何?”
刘南山一直不怎么说话,这时候被问到头上,才端起面前的玻璃盏,仔细闻了闻味道,又尝了少许,最后说:“这酒当就是俺们村儿酿的。”
这话说出来之后,席上一片安静。早先举子们都将这“鹿鸣酒”夸上了天,待听说这酒就是刘南山家乡所酿的土酒,这天上地下的差别,让众人一时都半信半疑。刘南山却举着玻璃盏,看着杯中酒浆清透的色泽,说:“这个就是杏酒,用杏子酿的,待酒完全酿成,再加桂花,熏染香气,便得了。”
“这么简单?”文哲明觉得不可思议,“你可知这一瓶‘鹿鸣酒’在市面上卖多少钱?”
“鹿鸣酒”是专门为乡试放榜之后,各地举子庆祝所发售的一款果酒。因为鹿鸣宴只要由各府承办,所以绝大部分鹿鸣酒都被官府采购了去。极少部分流入市场零售,供考中的举子家里私下庆祝,或是往来走礼之用。
但凡听说过这“鹿鸣酒”的人,此刻听刘南山轻描淡写地说起这酒酿得如此简单,都不敢相信。
刘南山却淡笑着,道:“你以为这酒简单?原本乡里人用果子酿酒,酿出来与甜水儿似的,没有酒味,且容易腐坏。后来海淀那边有人好心,将法子传了出来,到我们村,村里也没那些桃儿李儿的,唯独漫山遍野的都是野杏。肯去劳作酿酒的,大多是佃户,自家没有地,辛辛苦苦耕一年的田,叫去佃租和赋税,手里没剩几个钱,怎么办?便只有起早贪黑去采杏,家里的女人们便日夜不休不眠,将每一枚杏儿都检查清洗。如此劳作一个月,酿下一坛酒,此后每一个月,都要照看一次,翻动一次……精心侍弄,就如照顾自家婴儿。好容易待到杏酒酿成,为了再制这鹿鸣酒,乡亲们又接连走上几天的路去大兴采那早开的丹桂……”
刘南山这人说话总有一种乡土气,也因为这个,总教人看不起。可是此刻他说起老家乡亲付出巨大的心力才酿出的这等鹿鸣酒,虽然所言通俗,并无过多文采辞藻,可是他说得无比真实,便有一种令人动容的力量。一时这一整桌便都安静下来,不少人开始重新审视手中的鹿鸣酒。
可是文哲明却举着杯问:“这真的是杏酒?可是为什么我等饮来,杏味儿一点也无,只有桂花的香气呢?”
旁边一个清亮的少年声音插口:“鹿鸣酒,自然是杏酒啊!”
这回插话的却是席上年纪最小的一人,石喻。只见他一面微笑,一面轻轻晃动手中的玻璃盏,说:“文经魁如此,让这酒稍稍‘醒’一会儿。自然有杏酒的气味慢慢散发出来。”
刘南山听见石喻替他解围,便转向石喻,老实巴交地露出感激的笑容。
文哲明与荀伯符互视一眼,石喻的话,他们两人都驳不来。因为这的确是品尝各种“果酒”的正确方式,这种法子,只有消费得起这种极为昂贵的玻璃瓶装酒的人家,才可能知道。即便知道,要想亲自尝试一番,还得买得起内务府新出的高脚玻璃酒盏才行。石喻小小年纪,这话一说,立即让人记起他景山官学学生、忠勇伯府子弟的身份,再加上跳过岁试、直接科试的传言,石喻给人的印象,就是三个字:摸不透。
石喻见一句话,一抬手,就让席间诸人镇住,便笑着活跃气氛,又补了一句:“为了预祝诸位下一次榜上有名,这鹿鸣酒,也必须是杏酒啊!”
一句话说得众人都笑了。众人乡试得中,考取举人功名在身,可是谁能心甘情愿就此止步?下一步自然是参加会试,赶春闱。就像这乡试发榜叫“桂榜”一样,下一次会试所发之榜叫“杏榜”。所以石喻的意思是,这酒之所以用了杏酒,乃是蕴含了吉祥寓意,祝福在座各位下一次会试也顺利取中,高中杏榜。这道理说得十分完满,就算荀文等人有心想驳,也绝不会为了自己的下一场科考寻晦气。
这边一席正说话间,那边座师陈邦彦等人已经巡酒巡到这一席,满座的新科举人纷纷起立,向陈邦彦行礼。
陈邦彦过来,与众人饮过三杯,登时肃容道:“今上一向体恤百姓疾苦,诸位都是朝廷取中的人才,日后入仕为官,切记勿骄勿躁,以改善民生为己任,为今上分忧……”
一席的举子,听了这话都以为适才陈邦彦就在一旁,将刘南山等人的一席话听了去。这时他们都垂手听训,不敢多说。
岂料下一刻陈邦彦话锋一转,说:“在座各位都是今科名次最前的举子。许是各位之中还有个别会对名次有所疑问。本官只说一句,除了熟读四书五经之外,本官也很看重此次的实务策。实务策中愈是言之有物,观点新颖,本官愈是欣赏。若是还有哪位对名次有疑问的,不妨亲来向本官质询。”
“不敢,不敢!”举子们纷纷向陈邦彦行礼,诸如荀文等人都额头冒汗,心里暗叫倒霉,好好一位礼部侍郎大人,编纂诗书的文官,怎么竟会是个重实务的画风。刘南山则在行礼之余,又真心实意地多补一句:“多谢大人!”
陈邦彦看向刘南山的眼光颇为温煦,然而他眼光一转,忽然问:“石喻,石喻是哪一位?”
石喻赶紧应了,只听陈邦彦道:“随本官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