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暴雨来得突然,街上来往行人纷纷躲进最近的店铺。不过,这是一场晴天雨,茉慈眯眼看向天空时被身边的人拉到房檐下。少女身形单薄,线条纤细的手提着大提琴琴箱,正专注地看着天空,路人猜测这是哪家金贵小姐调皮地没有坐专属轿车,被突兀大雨困在学琴的路上。
他人的小声讨论自然没有逃离茉慈的耳,不过她只笑笑没有在意,美目流转落在声源身上,雨声淅沥,路人被这惊人样貌摄住心神,直到她离去后才回神。
“谢谢。”低头小声对撑伞的飞坦道谢,新买的雨伞刚好罩住两人,也得亏他们体型都够小,“我这样是不是太招摇了点?”茉慈轻笑着,向同伴打趣。
飞坦白了她一眼,“还算有点自知之明。”
被批评的人并没有撤去笑容,她东张西望了会儿,然后对飞坦说:“那你等我一下。”矮下身钻出雨伞庇护,跑进路边的服饰店,飞坦驻足耐心等待,不一会儿,用丝巾将小脑袋围得严严实实的茉慈回到了雨伞下。
即使看不见面容,只凭那双剔透的眼也知道她在笑,“走吧。”
“嗯。”
两人来到了郊外一幢别墅前,无须门铃,铁门自动打开,陶利穿着家居服正在宅门外等候,他迎两人进屋,然后奉上时下流行的冰饮。
茉慈蹲下身打开琴箱,从放琴弦的布袋里取出纸片摆在桌上,“我只能画出原样的四、五成,你看看有没有什么线索。”
陶利只看了一眼便有答案了,“1985年10月我做了20只这样的仿真鸟,稍等下,我把库存的最后一只拿来让你们看看是不是一样的。”
飞坦捏过那张纸片,瞧了瞧,难得地夸奖她:“画得还行。”
“嗯?谢谢。”既不得意也不过分谦卑地收下他的夸赞,而后一直到陶利回到会客室时,这里才有新的对话。
一只栩栩如生的鸟儿连着充电底座放在桌上,陶利摁了下启动键,原先如标本般的机械鸟展翅起飞,陶利再摁下电源键,接住徒然落下的机械鸟,问茉慈:“是不是这样的?”
“没错,”茉慈拿起机械鸟仔细打量,然后抬眼看向对方,“方便的话,把购买者名单和时间提供给我吧。”
被要求的人却面露难色,茉慈心下了然,大约是签了保密协议,或者某个客户非常难对付,并且能危及陶利本人生命。她挽住飞坦即将抬起的手,面带温和礼貌地微笑看着陶利,温吞说:“或许你有难处,或许我的理由不见得比你更充足,不过有一件事需要说明,我和我的同伴对你的性命及今后的工作没有妨碍的意思,只是,现在到此做客的是我们。”
即便这样的大美人说话还是柔声细语,房内却突增冰寒刺骨的杀意,无形压力猛地压砸在陶利身上,他被世界上最凶猛、最残忍也是最优雅的掠食者窥伺着。被压迫着的人明白这是警告,最终,陶利艰难地点头,去工作室取名单了。
拿到名单后陶利送两人出门,临别时,茉慈回身,面含真切愧色说:“很抱歉用这种方式对待你。”
陶利无奈苦笑,却没有丝毫责怪的意思,“茉慈小姐,这世上谁没有一两个不愿意对人出口的秘密呢,没关系。”
细细想来,这是陶利比曼第二次说这句话了,茉慈微微欠身后和飞坦离开了这里,坐上飞往玛拉迪拉的飞艇,茉慈靠在窗边沙发上阅读那张名单,把时间和姓名及购买数量背下来,然后划亮火柴点然纸张,伸手让其落到烟灰缸里,可烧离了的黑色纸片火星飞扑到银色发丝上,那几缕头发立刻发黑卷曲。
飞坦的手又快又稳,他切断了零星银发,没有让更多漂亮头发受到波及,茉慈对他轻点头表示谢意。
“学学玛奇扎起来。”
“我学不会啊。”
“那就学帕克把头发剪短。”他的语气已经开始生硬了。
茉慈眯起眼,“可帕克喜欢我长发。”语气颇娇嗔,但配合蛋白质燃烧的糊味,显得有点诡异和挑衅,飞坦没有上当,只白她一眼,然后露出冷笑来,他明白该怎么刺激她。
“你就不想知道团长去哪了?”
成功看到茉慈完美表情僵硬着迸裂,飞坦得逞笑出声,并且准备继续说,茉慈伸手轻覆在他唇上,再次露出疲惫又小心翼翼的神态,连语气也变得和那时一样。
“别说了,好不好?”
只有此刻,她的言语和神情才是真实的,但他并不想看见这样的她。他想知道自己唇上手指的温度是否真实,于是握住茉慈的手,柔腻又瘦小,的确是真实的。两人的姿态一时间暧昧无比,就像飞坦在亲吻她的手指,而茉慈脑里只有另一个人的吻。
落寞而悲哀地低下头,她想抽回手,却发现对方完全没打算放开,不得不再次对上那双细长寒凉的金眼,飞坦少有的没有因为她反抗而出现怒相,可这样让茉慈越来越恐惧。
“是他把你推给我的,不承认吗?”
茉慈木然别开头,眼神找不到聚焦物就这么散乱着,“是你理解错了,我需要被优秀战力保护,而你当时离我最近。”下巴被强行抓住,茉慈再一次被迫看着飞坦,他还是满面的冰冷。
“我不行吗?”
恐慌的原因就此明了,茉慈模模糊糊想到那次与玛奇灯下夜谈,她曾担忧地说过有两个人很在意自己。再加上现下的情形,聪明如她怎么可能不明白?不,不对,她太愚蠢了,明明在更早时候就认为要离飞坦远一点啊。
可现在逃不了了,茉慈徒劳地伸手想要推开他,却被顺势带进怀抱中,这才意识到面前这个看似比自己矮上些许的人,一样拥有强壮的体魄。两人就这么沉默着,一直到飞坦以为她已睡着时。
“是我不行。”声线里的悲哀和疲倦令人听之心惊。飞坦细长双眼睁大,然后他松开了禁锢,离开这间休息室。茉慈没能看见他的表情,只是无力躺倒,长长叹息。
四天后下飞艇,原来玛拉迪拉也在下雨,飞坦撑起前几天买来的黑伞,茉慈笑着对他欠身,留下一句“我先走一步”便提速离开。望着雨中消失的人影,他把伞扔了。
两人一前一后到达梅基特酒店,此时天已放晴,烈日炙烤大地烧干了地面的积水,她打开房门时,弗丽达正伏案看书,认真又专注,面貌秀美含着无限希望的朝气,连窗外的太阳都格外宽厚,金光落满她的头背,却不曾灼伤细腻的肌肤,恍若另一世界里才能出现的美好人物。
茉慈再次流下泪来,自己是多么丑陋又罪孽深重。隐忍哭声惊醒房中人,弗丽达短暂错愕后赶忙跑过来,又是关门又是递纸巾好一阵手忙脚乱,可茉慈颓坐在沙发上,还是不住地哭泣。
从未出现过这样的情况,弗丽达的记忆里从来没有出现过这样的情况,茉慈从来都是美丽而强大。她只能不停地去擦拭对方似乎无穷无尽的泪水,最终,弗丽达也被自己所不了解的悲痛感染,落下泪来。
茉慈注意到了她流泪,呼吸都差点被掐断,赶忙伸手接下泪珠,含糊不清地说了句:“你别哭。”却又觉得自己的手碰脏了她,猛地收回来,清了清嗓子又说了一遍:“你别哭。”
从未出现过这样的情况,弗丽达发现茉慈也有如此笨拙的时候,她勾唇笑了笑,模样可爱又亲人,“我不哭,那你也不许哭了。”
“好。”
两人都擦尽眼泪,茉慈非常信守承诺,双眼红红的没有再流泪了,弗丽达知道她今天情况有别寻常,于是主动开启话题,把这段时间跟着因诺克老师学习的有趣经历一件件拿出来讲,即便茉慈没有应声只是看着她,弗丽达也不停地制造话题。
旁晚时,夕阳余晖恋恋不舍地离开这一室。暖黄灯光下,弗丽达看到茉慈的眼眶已不再发红了,她美丽而静谧,神态温柔地看着自己,于是心里也产生了特别的暖意。
弗丽达晓得她心情好些了,于是拉着她的手说:“老师也很想你,问我你什么时候回来呢。对了,你的项链呢?”话刚落音便自觉失言了,她知道茉慈如何宝贝这套首饰,赶忙摆手道:“不用说不用说,对不起我不该问的。”
“是我粗心,把它弄丢了。”神情依旧温柔着。弗丽达瞧不出什么别的异样,这才放下心来,可茉慈的温柔里逐渐布满丝丝苦痛,她握着弗丽达的手,继续轻声说:“如果将来遇上喜欢的人,要分清他对你到底怀有怎样的心情,不要因为倾心而被随意利用。只有对此做出准确判断,你才能决定是否要把心交出去。这么说,明白吗?”
弗丽达回握那只手,漾出温暖到炽烈的笑容,“嗯,我记住了。”
一直隐匿在暗处的人此刻才现身,飞坦满脸讥讽,连带说出口的话语也很恶劣,“想得这么明白?不过,你配教别人?”
茉慈眼睛暗下来,而后看向他的方向说:“我不配。”语气极认真,看似嘲讽却不是嘲讽,飞坦被她这句话给噎住了。弗丽达没有理会飞坦,她如今也不怕飞坦了,只拉住茉慈的手,同样认真地说:“当然配的。”
语言在此时只会显得苍白无力,茉慈把弗丽达拉过来搂住,然后偏过头对飞坦歉意地笑笑。自知在这里格格不入的飞坦带着怒气转身离开。
双人蜘蛛的生活依旧不咸不淡地按照时间延续,不同的是飞坦面对她时已没有任何冷言冷语,甚至惜字如金了起来,茉慈明白自己的拒绝或许惹恼他了。
从炎夏到清秋,不变的是下雨外出时,总是及时出现在她头顶的伞。
除开日常学习与磨练射术,茉慈开始练字,字帖便是那张回执明信片,仔细临摹所有笔画,间距和弧度也烂熟于心,这其中的执念连她自身也说不清。
飞雪的一日,你看着躺在床上的奥利,以手触他,奥利却拒绝:生与死皆是自然。我信仰自然,却犯下两件不可原谅的罪孽。
如今大家都是罪孽深重了,很公平。
时间推移到飞雪之日时,帕克完成了世界旅行回到玛拉迪拉,下飞艇后第一个目的地是梅基特,茉慈的房间。高挑性感的女性打开房门,刚准备说笑却因发觉气氛阴沉而打消这念头,帕克看了看靠在窗边发呆的飞坦及坐在书桌前的茉慈,微微凝神。
“快过来坐吧,”茉慈起身拉着帕克坐到沙发那,“旅行怎么样?”好奇地撑着下巴,很期待对方的旅行见闻,不知是否和弗丽达的奇妙学习经历一样有趣。
帕克见到茉慈只觉得有些许陌生,可她知道茉慈现在的喜悦并非惺惺作态,于是卖了个关子说:“一点趣味都没有哦!”
两人相视无言,又哈哈大笑,茉慈捏了捏帕克腰间软肉,欢笑的愉悦久久不退。
“你又撒谎啦。”
电光火石间,帕克察觉到异常,她惊讶地看着茉慈仍旧欢愉的面庞。茉慈摇摇头笑说:“没关系,小事情不必在意。”然后依偎进女性散发淡香的怀中,餍足地轻笑,“第一次也是在这里,你说你只是和团长聊了些近期的事。”
茉慈发现帕克有些僵硬,叹息一声后起身,认真与她说:“你是我非常非常重要的人,而且也不会伤害我,所以真的没关系,我明白你的用意。”说完后神色为难的接着补充:“对了,别看我的记忆了,会让你扫兴的。”
帕克讶异的眼越睁越圆,然后不由分说地把茉慈狠狠抱进怀里,她已经全部看到了,生者的记忆殿堂就是这么奇妙的能力,惊吓?有,更多的是疼惜。一直在露台发呆的飞坦早就看向她们这边,他走过来,不轻不重地破坏气氛说:“记忆弹。”
在帕克怀中的她抬起头来,看向飞坦,“真的想看?”
毫不意外地接着看见他点头,这是他们漫长冷战里第一次对话,帕克问询地看了看茉慈,见其首肯也便不再犹豫,装配子弹只需要三、四秒,而扣动扳机的时间连半秒都不到。
那么,把心交出去需要几秒?再行破坏需要几秒?
漂亮的紫色念气包覆子弹打入飞坦的脑门,他不受控制地向后退了几步。所有的恐惧、期望、绝望、喜悦、平静、杀意以及挣扎就此被第三人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