泛白的妖火被咒文暂时熄灭。

柳续咬破自己的虎口，将血撒在了先前带来的藤蔓上，藤蔓像是吸收到了珍贵的补品，在眨眼间胀大三倍，分成两股，一股直直往前，轰然抗住九尾狐愤怒的一击，另一股则灵巧地探入村子内，将格都和其他阎魔小辈捞了出来。

而就在柳续回头清点有没有小崽子被落下的时候，九尾狐已经打碎了阻挡它的藤蔓，漆黑的竖瞳找到了攻击点，几乎是同一时刻，锋利的爪子便对着柳续毫无防备的后背挥去，仿佛有半座山一样厚重！

颐渊下意识地想冲过去，却被身边人一把抓住。

百年后的柳续摇头道：“这都是一百多年前的事了。”

结局已经定下，该死的人早就死了，既没必要救，也救不回来。

“小心！”

忽然，一道黑影蹿进了两者之间，横扫而来的腥风将柳续和小辈们甩开数十米远，再抬头的时候，九尾狐的前爪已经被重新而至的藤蔓捆在了地上，一时间，无法构成威胁。

格都等人吓得失声大叫，甚至还有一个小子直接晕死了过，有不明来历的血流了一地，也嗞了他们一身，咆哮不断，百年前的柳续闻声抬头，发现不远处正躺着一只阎魔长老长老的大半肩膀都被九尾狐砸得凹陷下去，整个身子扭曲得格外怪异，七窍之中往外渗着污血。

是这位长老救了他们。

战场上的任何犹豫和怜悯都会成为胜利的累赘，长老的皮肉已经开始出现返祖的迹象，脏发间长出枝丫，再渐渐被地上血淋淋的土壤吞噬，柳续只看一眼都知道他是活不下去了，就算是冒险带走，也会必死无疑。

于是柳续便直接问道：“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我……”长老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吸了一口气，声音气若游丝，没有起伏，浑浊的眼球转像格都身上，像是想要用最后的力气抱抱他，而后又动了动手指，扭头对柳续道，“我刚刚看见你用我们阎魔族的咒术了……”

格都一把推开柳续，扑进长老的怀里，张着嘴巴嚎叫了几句古话，颐渊没听懂。

“我刚刚看见你会用人族的咒文……”长老强提起一口气，注视着柳续，“不过没事的……孩子，既然你会我们咒术，也就是我们的孩子，你带弟弟们走吧……我死后会保佑你们万世长存，生生不熄……谢谢你。”

那表情格外慈祥，眼中盛满了怜爱。

恍若是在怜悯一只许久未能归家的幼崽。

“族人么？”柳续却听得很不是滋味，心道，“不，你谢错人了。”

如果长老知道他不仅仅只是人族，还是银甲军的柳续，还会谢谢吗？

还会保佑他，叫他孩子吗？

“好，我带他们走。”柳续沉声回答。

“长老！”

格都的声音猛地拔高，觉得腰上一紧，他突然被人猛地扛了起来，眼前的村落开始无限缩小，耳旁的风声掩盖了惨烈，只能在模糊的视线中知道九尾狐挣脱了束缚，见来不及追上他们，便转身回到村落中，重新点燃妖火。

阎魔王族的长辈们，在烈烈白光中，彻底没了。

他没有家了。

“放我下来！你不是好人！”格都挣扎着，喘着粗气，“你……你是那个将军，你也会杀我们！”

“滚！滚开！我不要你救！”

柳续直接抬手卡掐晕了这小子。

层层婆娑的树影被扔在身后，直到噼里啪啦的炸裂声听不见了，柳续才停下脚步，他带着这群小崽子跑了大半夜，疲惫到仿佛站着就能睡着。

等彻底离开阎魔们藏身的村落，天已经快亮了，柳续领着他们在一处大树底下休息，刚闭眼，就能听到他们细细嗦嗦的抽泣声，之前狂妄的小子一夜之间变成了流浪儿，有的连父母最后一面都未能看见，质朴的脸上天真不再。

身边，是人族里最可怕的将军。

身后，是族人还未瞑目的亡灵。

九州混战将这些妄图偷享桃园外世的阎魔给拉了进来。

但现实就是阎魔们不是话本中的世外高人，一旦被抛到战场上，就会成为刀下最早的亡魂。

颐渊看得全身发麻，感觉膝盖都软了：“将军，我觉得你难得做一次好人，却好像被误会了。”

“何出此言？”

“你看格都这小子，那眼神仿佛要将你生吃活剥了。”颐渊指道。

“他怪我没有救长老，袖手旁观，隐瞒真实身份。”柳续说，“甚至后来怀疑九尾狐的攻击是我所指使。”

“这么能想的吗？”颐渊咂舌，“但仔细算来也没毛病啊，你、人族，他、异族，你打他们，不奇怪吧，你没杀他们几个小崽子就不错了。”

柳续用一种关爱的眼神看着颐渊。

颐渊：“干嘛？”

“你是不是忘了，他们现在也知道我算半个异族，是混血，他们觉得我为人族拼命出于种族情分，那为什么不能帮着异族分担一些呢？”

颐渊：“这也太扯了，你和他们熟吗？他们凭什么要这样要求你，总归有个先来后到吧。”

“为了活命。”柳续说，“处在乱世之中，随时都可能毙命的情况下，若你身边突然多了一位靠山，所有的恐惧都能在一瞬间放下，但倘若靠山弃你而去，所有的恐惧都转变为憎恨。”

颐渊汗颜：“……好吧，我好像确实不能明白这个道理。”

柳续笑了笑，嘴角没有血色，唯独那双眼睛突然看上去有些温柔多情，似乎包容了颐渊的无知。

他也是从红尘万事中摸爬滚打出来，怎么不会明白这种懵懵懂懂的愤慨呢？

每个百年，都有每个百年的苦楚。

每代人也有每代人的难处。

“但听你这样说的话，是不是你们后面还遇见了什么难事？”颐渊试探着问道，“我总觉得，格都现在虽然是生气，但并不像我在黑沙内看到的那般蛮不讲理，我冒昧问一句，彻底让他恨你的转折，并不是因为知道作为半血阎魔的你，还要帮助人族攻打异族吧？”

格都在黑沙里提到过“你应该记住我，我是最后一个”。

最后什么？

最后的阎魔吗？这些小辈们是不是终究还是死了？

许久，柳续才终于点了点头。

他们在秘器山涧里走了三天三夜，总算走到了出口，在这期间，柳续一直在想能把小崽子们放到什么地方去。

阎魔国都？不可能，那地方已经生灵涂炭了，扔掉？看他们的样子，要是被扔掉了，估计连今晚都活不过。可柳续不得不回大宸了，在赶路的三天内，他已经见过好几次盘旋在天空上的白鹰银甲军已经找到了他，并催促他尽快回京。

“后来有小家伙生病了，是一种具有传染力的恶疾，若不及时阻止，所有人都会死。”柳续的声音随着画面再次加速再次响起，颐渊听他说道，“我当时唯一的办法，是掩盖他们真实的身份，将他们扮做人族的遗孤，带回大宸治疗。”

颐渊问说：“异族就算生出了四肢百骸，修炼得到耳鼻口目，但和人族不同的地方太多，你是如何假扮的？”

话音刚落，一个惨烈的尖叫传出，颐渊听出来了这是格都的声音。

眼前变成了一座戈壁，一只白鹰侃侃停在长了苔藓的巨石上，正歪着脑袋看他们，百年前的柳续半边身子都被染红了，但空中的腥味很新鲜，是才从体内流出的血。

“你是受伤了吗！？”

“不。”柳续道，“是他们的，我把拔掉了他们的妖骨，这样的话，就算不再是异族，但他们至少还能活着。”

颐渊的后背顿时蹿出恶寒，下意识地拢了拢后背上的蝴蝶骨。

妖骨是异族从出生到死亡时一直温养在脊椎上的骨头，正是因为这根骨头，异族能五感通晓天地，灵气与自然交接，是每只异族的骄傲与尊严。

可尊严和命，谁更重要？

拔掉妖骨后，几只阎魔小辈已经奄奄一息了，柳续将他们挨个挨个抱到一处山洞内，格都感觉自己全身上下的力气都被卸了个干净，透过模糊的视线，他看见柳续撕下衣角的布料，在上面写了几行字，然后交托给白鹰。

一天后，银甲军赶到，接回了行事古怪孤僻的大将军，以及几位流落外族的“人族遗孤”……

看到这里，周围的光线完全暗了下来，颐渊和柳续落到一块实地上，因两人手腕上有一根嫩藤蔓牵引，颐渊便清晰地感受到了对方脉搏处微弱的震动。

他突然大松一口气，庆幸虽然历史曾经真切的存在，但至少身边这位柳将军还好好活着：“剔除妖骨，虽然这确实是当下最好的办法了，但小崽子们肯定没有领情，我没说错吧？”

“我只答应了带他们活下去。”柳续往前一走，将颐渊也带着被迫抬脚，“并没有答应需要他们的领情。”

颐渊：“……”

可后来还不是死了。

柳续带着颐渊走了一阵，一路无话，慢慢地从黑暗中走到某个亮光处，此处像是一扇门，柳续停在了门前，叹了口气：“后来小辈们被放在我的将军府内，我继续外出征战，身体内阎魔的血脉给了很大的帮助，让我更快地拿下了其余异族，两年后，除去黑沙地域，九州终于得以统一，我凯旋归来。”

“但我看到的……是骸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