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底世界就像是一头长着血盆大口的猛兽,除了柳续和谭泽雯的身影外,这里下绝大多数的东西都是一片混沌,且始终伴有挥之不去的腥味。
周围还残留着些许未平息下来的躁动,所以,一旦有其他涟漪闯入,就会让整个场景变得波澜动荡起来,耳边的一切声音变得分外虚无。
就像是在梦中。
这里不比岸上浅滩,千百年来,人们忌惮深渊,畏惧死寂,捏造传说,不仅是因为无法探究其内部的秘密,还有这种堪称恍惚的触感。
颐渊浑浑噩噩地爬起身来,抬手揉了揉眼睛。
“终于来了……”
忽然,他的心里闪过这样一句毫无根据的话来。
这声音格外缥缈,像是从脑袋里面冒出,又像是踏着四海八荒的气息拂过,稍不注意,便会被忽视掉,却又在下一刻,重复道:
“你终于知道回来找我了……”
颐渊下意识地答道:“找什么?”
“怎么不走了?”前方的柳续回过头大将军不愧大将军,一脸坦坦荡荡无丝毫心虚,仿佛刚刚用藤条拽人,导致受难者正脸着地鼻血横流的人根本不是他。
可在看到颐渊失神的眼神后,柳续便收敛了以往的漫不经心,将声音沉了下来:“小殿下,你是不是又听见什么声音了?”
颐渊立刻回神,思及到这次来到半岳滩的目的仅是处理焦鲛人和横河,不想多生事端,便打算敷衍过去,摆摆手:“哎呀,没……”
后面的“有”字还没脱口,猛地,他没法说下去了。
柳续已经走回了来,停在他的面前,两人相隔很近,视线齐平。
大将军的眉头皱得很深,完全不复平时的温和。
“他很在意这个吗?”颐渊有些意料之外,又因为太近的距离开始控制不住脸红心跳起来,一不小心歪了个心思:“诶……睫毛好长啊,等等,他是不是比我要矮一点?”
“他为什么要憋气?”柳续一愣,更加好奇地探了探头。
颐渊:“……”
太近了!
即使身在漆黑的河底,小火妖的眸子依旧十分明亮,就像是无法熄灭的离火,柳续透过他的眼睛,意识到了自己的反常,立马后退一步,拉开距离:“咳……抱歉,刚刚那声音说了什么?”
这一次,不是“听见声音了吗”?
而是直接问“说了什么”?
“……”
虽然知道当下情况不对,颐渊还是按捺不住地入想非非了片刻,再正了正色,将那些歪门心思打包收好,老实交代道:“那声音告诉我终于来找他了吗?”
“不过我没听过这声音,不知道他是谁。”话音刚落,他又仿佛是在自己辩解什么,补充说,“以前也从来没有过这样的经历,这是第一次。”
按道理来讲,在某个特殊的地域内,当所有条件都到达了吻合条件,确实可能会发生“特定人群才能听见”的情况。
百年前的混战后期,胜利趋势几乎向人族一边倒,九州大陆上的异族骤然缩减至原来的一半。
人族皇宫中有一群专门研究咒文的术士自是比百年后的这群废物厉害很多的他们创造出一种咒文,能将死物,例如路边的石头墙缝上的杂草,这些四处皆在却毫不起眼的东西,作为自己的眼睛,向施咒者传达一切它们“听到”或者“看到”的信息,用途有点类似于现在的“傀儡术”,常在双方作战前夕派上大用场。
当异族又吃了几次败仗之后,才发现了这个端倪,恍然大悟,眼看战火烧到了眉毛上,这群剩下的残花败柳不得不相互妥协,先团结起来把外族赶走。
他们各派族中一位长辈出面,讨论出用“雅音”的方法来防备人族的咒文傀儡术。
雅音的原理很简单,追诉到远古时期,异族的祖辈大多是从世间修炼而成,什么花草树木或者大地上的飞鸟禽兽,都可能是它们的祖先,这些“长辈”们在还没有种族意识的时候,通过天地气韵以及感官交流,从鸣声中分别蕴意,久而久之,同族内便可以此作为语言,传递信息。
这声音低鸣,很难分别腔调,很难清晰准确地表达含义,因为麻烦且无用,逐渐被后辈们淘汰,但也是人族唯一一件绞尽脑汁都无法参透的东西。
听上去有些可笑,到头来,还是“老祖宗”留下的东西救了他们。
异族用雅音压制了人族的“傀儡术咒文”,声东击西,在一场山崖壁上的利用种族优势,曾战胜过人族一次,也是唯一一次,那场战役打了三天三夜,银甲军折损过半,主帅也在好一段时间内不知踪迹。
当然,后来也有话传是柳将军在出发前和皇帝矛盾,不在状态,才被这群家伙趁虚而入。
况且那位大将军不是经常玩消失吗?
不过这都是后话了。
柳续上下打量了一下颐渊,这小殿下无论是从模样还是脾气来讲,都是一只雷厉风行的小火妖,五行之中水火相克,就算有鲛人族在此地留下了雅音,也不该轮到他来“听见”。
思考间,他不小心被一根漂荡在河内绿藻缠住了手臂,柳续叹了口气,伸手将这根绿藻扯开,同时掀下眼皮,赌气似的,在心里小声地嘀咕道:“阎魔是草木一类的异族,水下生灵中也囊括草木,无论怎么算,也该是我比他更有可能听见吧。”
等等……水下!?
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那声音再次传来:“脚下,我在你们脚下……”
柳续骤然睁眼,诧异地一抬头,双目欲裂,那像是要把头顶的河水给戳个骷髅出来。
上一刻,他周遭十尺内的绿藻还是统一化齐地没骨头模样,而下一刻,这些软绵绵的东西集体拔高百成,将这片河床变成了茂盛的睡水下密林,水流加快,周遭更加混沌了!
危机环环相扣,不给人留喘息余地,它们如同撕开了虚假画皮的猛兽,在被看穿的了伪装后,毫不保留地露出白森森的利齿!
大将军立马斩断了那些久远的思绪,盘算起当下的现状他们来着横河内部起码一个时辰了,期间有经历浪潮和深涡,可为什么连一位鲛人族都没有看见?
引来横河难道不就是肆意的鲛人一族吗?
鲛人去哪儿了?
柳续一把拧主老侄子的后领,脚尖用力,从原地起跳,借着复杂的河床地势在水中打了个转,以便缓解下落的速度,同时并指成诀,准备赶走这些不听话的绿藻。
可他发现这水域下的草木不居然受自己控制!
这怎么可能呢?
就当前这些歪瓜裂枣的异族,单凭咒术的强悍性,有谁压得过他?
柳续倏地一顿,愣了片刻,而就是这么一瞬间的事,下落感袭便全身,脚方发了疯的绿藻仿佛长了眼睛,盯紧柳续,然后聚成一簇尖利追逐着向他刺去!
失策之后,柳续嘴上极不耐烦地“啧”了一声,可情急之下没有第二次补救的时间,只能先扔开谭泽雯,硬抗下攻击后,再做打算。
这也是他曾经的一个坏习惯,让旁人先走,自己断后。
并不是因为大将军有什么舍己为人的优良品质,而是他过于自负造成的一些缺点,大将军不认为别人有能力做这个断后,且就算是自己单独迎敌,这个世上也没人能将他奈何,顶多就是找个地方躺上个两三日的事情。
无论如何,总比这些可怜兮兮的小兵们早早地丢了性命好。
可意料之中的疼痛感并未传来,比那些张牙舞爪不成体统的东西先一步映入眼球的,是一团极为霸道的烈火。
柳续的整个眸子都被点燃了。
太狂妄了。
他想,不愧是属火一类的小妖,连嚣张的脾性都长得相同。
火舌兀地卷出,不仅将绿藻在顷刻间烧成了灰烬,还虚虚地环绕在柳续身侧,仿佛在冲这些杂草宣誓着主权,却没伤着后者半分肌肤。
等柳续重新平稳落的后,赤红的烈火以他为中心,迅速退去。
不用想也知道这火是谁放的,柳续放下了心,可嘴里那句习惯性的“多谢”还没脱口,就被小火妖一把上前抓住了肩膀。
“好好的,怎么了?”
颐渊现在是真的很生气,或者说,是真的很心酸。
自他坦然“雅音”之后,大将军整个人就好像陷入了一个沉思之中,让他不敢打扰。颐渊之前便一直吵嚷着不想再对彼此有所遮掩,而这一次是自己有错在先,不敢造次,心想大将军沉思就沉思吧,如果要怪他打他,就扛着,反正他抗打。
在这期间,颐渊再次听到了河底的那个声音,他们重复着“在脚下”。
在脚下?脚下会有什么?
颐渊心中一喜,妄图戴罪立功,打算先听听这东西讲了什么,等大将军回神之后,再恬着脸一起禀报。
结果呢?
结果在发难的一瞬间,颐渊看到柳续试图把自己捅个万箭穿心。
这次用不着旁人提醒,颐渊率先把自己当成干柴给炸了,从里到外,相当透彻,心中暗骂:“他终究还是在敷衍我。”
很多事情,他还是不愿意和我一起面对。
“你不是要瞒着我提前行军吗?万一我今天不在这里呢?你会是什么样的下场?”
“你不是很厉害吗?你那几根藤条不是可以上天入地吗?你不是传说中的以一敌百,所向披靡吗?良心呢?这又是搞哪出呢?”
“你就是这样照顾自己的?”
颐渊独角戏似的,在识海中压着嗓子骂了个死去活来,忽又迟钝地醒悟道,“哦,他好像真的没有良心。”
“……”
可就在这时,万恶之源的柳续突然开口:“臣错了,殿下不生气了好不好?”
颐渊鼓了半边气的胸膛骤然扎破:“……啊?”
他没听错吧!谁错了?
是谁让他不生气了好不好?
又是谁前几天还在怒甩衣袖骂他“放肆”的?
颐渊的烈火,土熄不了,水灭不掉,但就这样被柳续简简单单的一句话给淋湿得透彻,让他深刻意识到大将军是自己的软肋。
他是在……认错吗?
柳续最勾人的地方就是眼睛,既能含情脉脉,也丝毫不影响他发狠的时候揍人,老奸巨猾起来更是登峰造极,管他三七二十一,先一通服软:“臣体内的阎魔血脉被压制,方才一时疏忽,以后不会了,我保证。”
颐渊彻底泄气了。
大将军就像是一座绚烂的迷宫,吸引着漂泊旅客的接近,妄图在他这里寻得一些藉慰,然后用自己特有的耀眼风景,让他们流连忘返,心甘情愿地深陷其中,甚至是奉献出自己的所有精力,哪怕结局只落得个被骗得团团转。
至于是陷进还是真正的天堂,全看“迷宫”本人的意愿。
欲醉欲仙间,颐渊恍然明白过来一件事自己就算再生气,终究也只能在心里发火,对着大将军,只有奄气的份儿。
这架是吵不起来的,至少现在没法说通。
颐渊长叹一口气:“那待会儿……”
“轰隆隆”
河床貌似不太像给他们“待会儿”。
脚下踩着的地面再次剧烈晃动起来,分不清是要落下去了,还是有什么东西要从底下呼之欲出,反正是没法待了,颐渊这次反应极快,停嘴的同时一抬手,手心探出一道炫目的火线挂着顶上的山崖上,另一只手便拦腰抱住柳续,再用脚勾起谭泽雯,借力飞掠而去。
晃动持续了好一阵,搅合得水域天翻地覆。
等浑浊落下去后,先前的场景全看不见了,而与之替代的,竟然敢是无数的鲛人尸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