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上写,十六年前,国公爷为称帅冀北,弑、弑父杀弟。”
不过短短一句话,章平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说的磕磕跘跘,哽咽难言。
凤鸣笙心神巨震,只觉得啼笑皆非,却仍是全身都失了力气,跌坐在身后的椅子里。
父亲,弑父杀弟,怎么可能?
她有些想笑,笑声还未出口,这些天发生的事就在她脑海中连成了线,让她恍然明白了。
先前她还问听雨,朝廷传她刺杀定北侯,给的什么理由。多么巧,就从定北侯府里找到了父亲弑父杀弟的证据。
虞晚舟果然不愧是虞晚舟,一出手,就要她和凤家的命。
只是,虞晚舟的背后到底都有谁?肃王、陛下、或者……定北侯?
是在侯府找到的信,刚好他就同时遇了刺,没有生命危险,可偏偏这么久都未醒。
她缓和了许久,方才平静下自己的心情,起身道:“去京兆尹府。”
章平被她的决定惊了一下:“啊?”
“定北侯是我的叔父。”凤鸣笙冷下眼,缓声开口,“我该去看看他。”
“是。”章平应了声,就欲下去准备。
“浣雪和随影同我一起。你继续打听虞晚舟一案的情况。”凤鸣笙沉吟了一下,“让听雨准备一份帖子,就说兄长自雁门关给我带的马奶酒到了,邀请匈奴小王子庆戎过府品尝。”
凤鸣笙一行到的时候,定北侯仍未醒。
一直服侍他的周伯在她们推门而入的瞬间自用手撑着额角的瞌睡中转醒,起身迎道:“小姐。”
“我来看看叔父。”凤鸣笙客客气气的开口,见他眉眼俱是疲累,关心道,“周伯,我看你也累了,去歇会吧。”
“可是侯爷……”周伯盯着床上的定北侯一脸担忧,很是放不下心。
“周伯,你要是熬坏了身体,可没法照顾叔父。况且,我在这儿照顾着呢。”她浅笑着开口,“周伯,你就放心吧。”
周伯没有话可说,虽然仍是一脸担忧,却是先退出去了,只在临走前叮嘱凤鸣笙道:“那,小姐,您自己也多注意些。”
等周伯走远了,凤鸣笙才站到定北侯的床前,细细打量着他如今的模样。
他虽然还未醒,脸色却已恢复红润,看着不太像个病人。只是,他那与父亲和赵永宁都有七分相似的容貌……
他真的只是祖母捡到的乞儿吗?
若是今日之前,她可能会信。可今日突然传出的那个所谓“弑父杀弟”的传言,她却再不可能会信。
如果朝廷不相信忠心了百年的凤氏,又凭什么相信一个无根无萍的乞儿?
她退后一步,让开位置,略沉了声音道:“随影,看看叔父恢复的怎么样了?”
随影应声前去检查,翻来覆去看了许久才回道:“小姐,侯爷的伤恢复的很好,按说精神也该恢复的差不多,不会像如今这样昏睡的。”
“你去查查他的药,看药里有没有问题。”凤鸣笙在身后的椅子坐下,垂眸看向定北侯,“叔父还要多久能醒?”
“侯爷并非心神不济,属下可以先行施针,应该很快就能醒。”
凤鸣笙点了头,同时起身走向了窗边。
随影便将随身携带的银针包取了出来,浣雪在一旁取了火折子点燃了一旁的烛灯,将烛灯移到了床边的桌子旁后便站到了凤鸣笙身后。
窗外有风。
凤鸣笙并未开窗,只是透过模糊的窗纸,看向窗外天空的方向。
很快,随影那边施针结束,凤鸣笙重新回到定北侯床前的椅子坐下,等候定北侯醒来的时候,吩咐道:“你们都出去吧。”
浣雪和随影对视一眼,见了凤鸣笙冷沉的眉眼,都没敢说话,静悄悄的退下了。浣雪守在了门外,随影则是去查药的事情了。
定北侯几乎是在睁开眼的瞬间就感受到了与平常不一样的视线,他略侧了侧眼,就看见了坐在一旁穿着浅蓝色衣裳的凤鸣笙。
他坐起身,又整了整身上本来就规整的衣裳,余光看见房内仅凤鸣笙一人,率先打了招呼道:“小姐。”
“叔父好些了吗?”凤鸣笙略牵了牵唇角道,“我不是同叔父说过了么,叔父还是喊我鸣笙亲近些。还是说,”她略略扬眉,“如今市井街头沸沸扬扬的并非传言,叔父也认为,当日刺伤叔父之人,就是鸣笙么?”
“我好多了。”
听到凤鸣笙这样说,定北侯的眉眼仍旧是冷淡的,只是垂下了眼眸,摇头道,“鸣笙,我知道不是你。”
“谢叔父信任。”凤鸣笙只客套的说了一句,就继续道,“听说当日约叔父去九歌楼的是凤家的人。”
定北侯的唇角极浅极浅的动了动,一向没有情绪的声音带了点嘲讽:“本该是。”
“听周伯说,您去赴约九歌楼,原是为了一点旧事。”说到这,凤鸣笙的视线盯紧了他,声音略略放缓了一点,“只是不知,那一点旧事,究竟是何事?”
定北侯抬眼看她:“既是旧事,自然无关紧要。”
“可鸣笙听说,叔父素来闭居侯府。”凤鸣笙从一旁桌上递了一杯茶过去,笑道,“若事情当真无关紧要,叔父怎会特意出门?”
定北侯接过茶,却只是端在手边:“并非特意。”他略停顿了一下,“只是对方谈及公主,又提到饮冰,我不过是重温故地罢了。”
“是吗?”
凤鸣笙自己也端了一杯茶。茶水有些凉了,她没介意,喝了一口,才道,“叔父,您知道为何如今外头都在说,您遇刺是我做的吗?”
没等定北侯回答,她接着道:“他们都说,您手上有父亲十六年前弑父杀弟的证据,所以我就想杀了您。”
定北侯端着茶杯的手晃了一晃,然后将茶杯放了下来,好半响,才低着头哑声道:“你也说了,只是传言。”
他停了停,然后抬起头,直视着凤鸣笙,更加用力的说了一遍,“兄长没有弑父杀弟。”
“爹爹是什么人,我自然再清楚不过。可有叔父此言,鸣笙就更放心了。”凤鸣笙站起身来,“叔父既然好的差不多了,您遇刺之案想必很快就要公审了。他日公堂之上,还望叔父记得今日之言。”
“昭……”定北侯闭上眼睛,声音里的情绪不像是面对凤鸣笙时一向的波澜不惊,倒像是提起懿清公主时才有的情绪,却并不只是平常的孺慕与温情,而含了更深的无法言明的情绪,“自然不敢忘记。”
凤鸣笙没有再问下去,回了凤府。
听雨说,匈奴小王子那边回话了,说是明天就会来拜访。
凤鸣笙点了头,让听雨准备好,就去了姜澜那儿。
姜澜已换上了干净的衣裳,头发也已束起,只有胡子仍然留着,却也被明显打理过,整个人精神很多。
凤鸣笙没有再说那些试探的话语,而是非常直接的说道:“如今外面都在传,十六年前,爹爹弑父杀弟。”
她紧盯着姜澜,再次问了一遍:“姜澜,十六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
没有散乱的头发和胡子的遮挡,姜澜眉眼神情的变化很容易就能看到。
然而,在惊愕、讶异、奇怪、疑惑、茫然等许多种情绪自他脸上闪过后,他很快闭上了双眼,再次睁开时,已经调整好脸上的神情,恢复了那种无悲无喜的状态。
“凤小姐。”姜澜看着她,声音和缓,却不带半分情绪,“十六年前,只发生了一场战争。”
“那场战争,冀北赢了,你父亲也赢了。”
“小叔……”
凤鸣笙犹豫了好一会,到底还是问了出来,“小叔凤照,是什么样的人?”
听到那个名字的时候,姜澜的眼里分明是深切的怀念与悲伤,可他只是沙哑着声音说:“凤小姐,以前的事情,我记不太清了。”
凤鸣笙什么信息都不曾在姜澜这儿得到。
她想,或许这就是爹爹愿意让他来京城的原因。可是,如果爹爹真的信任姜澜到这种地步,为什么却让他背着叛国的罪名苟且偷生呢?
翌日,匈奴小王子庆戎非常准时的过了府,来尝府里新送来的马奶酒。
凤鸣笙很奇怪,庆戎一向粘着的三王子呼延竟然没有跟着一起来。
她便玩笑般的开口:“小王子,今日你竟不曾与三王子一起,真是难得。”
“我是想让三哥和我一起的。”庆戎笑着解释,眉眼里还带着失落,“可他说凤小姐只邀了我一人,他若未得邀约便贸然前来,实在是不好,便不曾来,只让我向凤小姐讨点马奶酒回去尝尝。”
“倒是鸣笙疏忽了。”凤鸣笙致歉,拿起桌上倒满马奶酒的杯子,一口闷了下去,“我自罚一杯,算是给两位王子赔罪。”
“凤小姐不用在意。”见她喝了,庆戎也喝起马奶酒来,满足道,“这马奶酒的味道真纯正。只是,”他略略叹气,“马奶酒就该配着烤肉吃才有味道,这样干喝,倒是可惜了。”
凤鸣笙便笑:“既然邀了小王子过府品尝,烤肉自然必不可少。”
她朝身旁伺候的浣雪点点头,浣雪转身向后招了招手,就有丫鬟们端着烤好的羊肉走上来放至他们中间的桌子上。
两人吃着烤肉喝着酒,自然就说起了匈奴和冀北的吃食。
庆戎年纪虽小,但对匈奴的吃食却几乎如数家珍,说起来更是让人食指大动,垂涎三尺。
说到中途,凤鸣笙好奇道:“听说三王子的母亲是燕朝人,小王子与三王子的关系如此之好,可怎么小王子您在匈奴时对燕朝饮食不太了解呢?”
“三哥不像我,总想着吃的。”庆戎低头笑了笑,竟有些腼腆,更多的却是骄傲,“三哥很努力,是我哥哥中最优秀的那个。”
凤鸣笙跟着赞叹:“三王子确实才华横溢。”
庆戎很是高兴:“你这么说,三哥一定会很开心的,父汗也会高兴的。”
“前些日子,我去了趟九歌,偶然遇见了三王子。”凤鸣笙略略垂眸,拿出了藏在袖中的那根带着断口的梧桐木兰发簪,递给庆戎道,“他似乎是落下了这个,还烦请小王子带给他。”
“庆戎在此谢过了。”庆戎说着话就欲去接那发簪,可还未碰到那发簪,他的视线定了定,然后收回了手,却是站起了身,沉了眉眼,有些生气的开口,“凤小姐,有些事情,还是不要说谎的为好。”
凤鸣笙不明白:“嗯?”
“这是南妃心爱之物,王宫辞别时,南妃才将之转送给三哥。三哥一向视它如珠如宝,怎会落下?更何况,当年冀北一会,三哥对你说的那句话,我始终记得。”
庆戎生气的语气渐渐和缓下来,却仍是站着,便带着些居高临下的意味:“当年我是不太懂燕朝话,可如今,我已经在长安呆了两年。”
“三哥待你真心,也不求你以真心回之,可你也不该糟蹋了他的心意。”
“小王子误会了。”
凤鸣笙仍是浅笑,缓声解释道,“当日在九歌,是三王子亲自向我要回这簪子,只因当时未带在身上,为免小王子误会,今日才想了个托辞。”
庆戎将信将疑,却没有伸手去拿那簪子,只坐了下来,继续端起了马奶酒喝着。
见他不接,凤鸣笙就把发簪收了起来,笑道:“只是一时托辞而已,还望小王子见谅。”
庆戎仍然没有说话。
气氛有些僵,凤鸣笙接着道:“何况,当日你我第一次去九歌,小王子便说瞧我面善,难道不也是托辞么?”
“我可不敢。”
庆戎不冷不热的开口,“我说瞧你面善,那自然是真的面善。”
凤鸣笙只是不信:“小王子又说笑了。”
“凤小姐看起来是有些冷,可我幼时见过一个眉眼与你相像的少年。”
说到这,庆戎不冷不热的语气都和缓了下来,带着不忍去碰触的温柔,“我来长安后,读过一句诗。”
“寒生晴光色烁烁,恰如那位如霁雪中艳阳般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