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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含姿的笄礼盛大而隆重。

凤鸣笙提前斋戒沐浴,做了这场笄礼的赞者。

大气厚重的音乐声中,她站在西阶,看着身着采衣采履的赵含姿一步一步的走过来,神情是她从不曾在含姿脸上见过的端庄,最终跪坐在笄者席上。

她拿起梳子,小心的替含姿梳着头,每梳一下,都是祝愿。

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志,顺尔成德。寿考惟祺,介尔景福。

庄重而美好的祝词声中,她替含姿正笄。在一片作揖祝贺声中,她取过一旁有司奉着的素衣襦裙,陪同含姿前去换装。

她一步一步,陪着赵含姿从襦裙换到曲裾深衣,再换成繁复精致的赤色大袖礼服也看着含姿头上的发笄变成秀美的发簪,再变成厚重华贵的金钗凤冠。

她陪着含姿度过了这场笄礼,也陪着含姿告别了本该无忧无虑的少女时代。

是了,这场笄礼过后,从此世上再没有肃王府那个天真柔婉的赵含姿,只剩下了燕朝端庄稳重的容嘉郡主。

凤鸣笙凝视着她,厚重的礼服似乎压得她不堪重负,层层叠叠的冠冕模糊了她的容颜。

凤鸣笙眨了眨眼,隐去眸间的水汽,在心中默念着自己不切实际的祝愿。

含姿,风波虽已起,只愿你能独善其身,平安长乐。

就像,她送给含姿的生辰礼,虽然拙劣,却是她亲手所绣的平安符。

含姿的笄礼过后,几乎是一眨眼,就到了十一月十七。

那一日天色不算好,阴阴沉沉,还下着连绵不绝的细雨。

底下的人眼里,这一天是简词的生辰。可简词并不在长安,于是便一如往常的过。

摈退伺候的人,凤鸣笙独自趟在绒毯铺好的躺椅上,手上拢着暖炉,看着前方炉子上煮着的雪水。

一旁的茶几上放着上好的茶具,对面还放了一张椅子。

很显然,她在等人。

而她等的人,也没让她等太久。

雪水将开未开时,轻微的吱呀声响起。

开门关门的间隙声中,有人无声无息的走近,坐在了空着的椅子上,含笑唤她。

凤鸣笙抬头,湿寒入骨的冬天,她穿了狐裘拢着暖炉,而眼前的人,却仍如那年初见,只穿着一件单薄的蓝衣。

明明刚从细雨纷纷中走来,可他的身上既没有寒意,也不带着水汽,只有那一袭温雅而又缠绵的香气,眼中含着湖光山色,清朗而又洒脱的唤:“阿音。”

煮开的雪水滋啦滋啦的响,凤鸣笙方才回过神,也回了个笑:“云沉。”

云沉却已将茶几上的茶具摆了开来,夹了茶叶进去,明明一旁放了隔热的布巾,他却就那样直接伸手去提刚刚煮开的雪水。

凤鸣笙看过去,云沉却只是神色自若的泡着茶。

不烫吗?

她将手中的暖炉放到一边,伸手便要去端那热气腾腾的茶。

云沉在她的手触碰到那杯茶之前先一步端走了,迎着她的目光道:“这茶入喉有些苦,三道水之后,才恰到好处。”

凤鸣笙只是看着他提着壶的手:“不烫吗?”

“是有些烫。”他随着凤鸣笙的视线看向一旁的布巾,恍然解释道,“我对冷热不太敏感,这一点烫,伤不到我。”

凤鸣笙的视线自他身上单薄的蓝衣一掠而过,看向窗外。

隔着窗纸看不真切,却仍能听到淅淅沥沥的雨声。

对冷热不敏感,这便是你在湿冷的冬天仍旧穿着一件单衣的缘故吗?

“阿音。”

温热的茶被放到手上,原本坐着的云沉已经起了身,另一手也端着一杯茶,这时已走到了窗边,随手推开了窗。

湿冷的风瞬间吹了进来,凤鸣笙捂紧了手中的茶,掀开杯盖抿了一口,果然如云沉所说,有些苦,但苦味却已很淡,茶香却已浓郁在齿颊了。

“你出生那日,白天晴光正好,夜晚却飘起了雪。”燕云沉凝望着外面细雨如丝,神色慢慢变得幽深,“晴光将散未散之际,雪花将落未落之间,就是你出生之时。”

“只可惜,如今外面在下雨。”他回眸看向凤鸣笙,“今日,你想看晴光,还是看雪花?”

凤鸣笙看着他,竟然说不出话。

她见过云沉温雅含笑的模样,也见过他安静冷冽的模样,更见过他贵如神祗的模样,却从没见过,他如今的模样。

他那双那样漂亮清澈的黑色眼睛,眼中仿佛永远含着湖光山色的眼睛,在这一刻,却蔓着金色的阳光。

凤鸣笙用力眨了眨眼,可不是幻觉,那双原本黑色的眼睛,依旧是金色的。

见此,燕云沉便道:“既如此,先看晴光,再看雪花吧。”

伴着这句话音落下,淅淅沥沥的雨声缓缓停了下来。

手上的茶杯落了地,碎裂的声音引不起凤鸣笙的丝毫注意,云沉脸上的表情太笃定,她站起身,走到了云沉身侧,同他一起站在窗边,眼看着连绵不绝的雨丝停下,黑沉沉的乌云缓缓放了晴,自天边直射而下,晴光从院中一步步蔓延到了身上。

凤鸣笙不自觉的伸出手,被温暖的晴光沐浴着,好一会才颤声道:“云沉?”

云沉垂头看她,眸中的金光已失,便仍是平日潇洒含笑的模样。

“我说过,我是南疆的云上之光。”他开口,沙哑而艰涩,“要一缕晴光,对我来说,并不是难事。”

是要一缕晴光吗?

这世上,怎么可能有人,可以操纵天光?哪怕那个人,是南疆信奉的神祗。

可这世上,怎么可能真的有神祗?那只是,只是聊以安慰的信仰而已。

凤鸣笙不知自己是何神色,只仰头看了他许久,才怔怔的道:“对你来说,什么才是难事?”

燕云沉侧过头,看向外面的晴光,并没有回答。

许久,凤鸣笙才收拾好自己的情绪:“既然放晴了,我们出去走走吧。”

说是出去走,其实也不过是在凤府的院落中走走。

凤鸣笙尽量让自己忘记刚刚的事情,只说上次见他看到了飞羽卫,问他最近怎么样。

“我很好。”燕云沉只道,“赵骁知道我的身份,怎么敢难为我?”

凤鸣笙仍有些担心:“可,飞羽卫……”

“他只是怕赵骜那边不知轻重,贸然动手惹我生气,所以才派了飞羽卫想护着赵骜那边的人。”

燕云沉正是知道这一点,才默许了飞羽卫跟在他身边。

赵骜是当今天子的名字。

可既然赵骁知道他的身份都不敢难为他,当今天子却想要对他动手,而赵骁却为此事而逆当今天子的意。

燕云沉只是叹气:“有些事,世宗只肯告诉赵骁,可赵骜怎么会全信他?”

凤鸣笙明白了。

当年,世宗属意的储君原本是淮阳王赵骁,可最终,凭借着壬酉宫变,却是当年的信阳王上了位。

可即使如此,有些皇室秘辛,世宗却仍然只肯告诉赵骁一个人,或许是为了保赵骁的性命,又或许只对信阳王不满。

而作为信阳王之子的赵骜,与赵骁之间,是隔着天子之位这份仇的。所以,天子用他,却又不敢信他。

只是,燕云沉并不太想在今天这个日子里说些这样的事,很快就换了些轻快的话题聊。

凤鸣笙便静静的听着。

春日温软的雨,夏日炎热的晴,秋日清爽的风,冬日纷飞的雪。破土而出的笋,花间飞舞的蝶,随风飘落的叶,飞流直下的瀑布,迁徙的候鸟。清晨的朝露,晚间跳跃的火光,漫天的星光……

明明是再平常不过的事物,从他口中清清朗朗道来,便充斥着无尽的希望与生命力。

凤鸣笙的心慢慢平静下来,唇边凝出柔和的笑。

她知道,前世今生,无论云沉有多少不合常理的地方,无论发生了什么事,她从来不曾怀疑过云沉。

而让她始终信任云沉的,便是云沉身上,这份自始至终的温暖与希望。

说着说着,燕云沉便停了下来。

冬日里,花木凋零。

他们沐浴在晴光里,燕云沉的声音便含着温暖:“阿音,你看。”

凤鸣笙便也抬头,冬日晴光里,有赤嘴翠羽的鸟儿直飞而来。

离得近了,她甚至看见那鸟儿嘴里还衔着一朵艳红色的花,鼻尖已闻到了凤凰花的香气。

依稀还是两年前的那个春天,蓝衣朗朗的少年伸出手臂,任赤嘴翠羽的鸟儿亲昵的停在手臂上,然后取下鸟儿叼着的那支花送到凤鸣笙眼前,眼中含着朝阳,笑意盈盈的祝贺道:“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

而如今,眉目清朗的男子依旧是伸出手,取下赤嘴翠羽的相思鸟衔着的那支凤凰花,眼中蔓着金光:“阿音,请看这一分天光。”

凤鸣笙看见,远处的晴光已一分分收起,天上已有雪花慢慢落下。

晴光将散未散之际,雪花将落未落之间。

她不自觉的伸出手,接过那枝开的正盛的凤凰花。

于是,她身上最后一缕晴光被收起,雪花落在了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