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1 / 1)

我记得我是大夫 竹浅 2589 字 2022-03-19

经过几次为苏晏的把脉与问诊,我可以确定白昱有什么法子,可以看到我的动向或者,更准确地说,是苏晏的动向。

每次我与苏晏接触之后,白昱都会到暗室来,去看苏晏。他做的光明正大,丝毫不怕被我发现。他这种行为更像是一种警告,告诉我他一直在看着我们,让我不要生出什么不该有的心思。

白昱不知道对苏晏说了什么,我开的那些汤药他都喝掉了,身上的伤痊愈得很快。只是在这几日中,我依旧不曾与他发生过言语交流。不知道他依旧不信任我,还是说他也知道,白昱在通过某种特殊的方式看着我们。

在闲暇时期,我就在药房中制药,我需要处理的药材,只要交由门外的黑衣人,就可以得到想要的效果,制作的手法很漂亮,就练跟着我学了几个月的庄乘风也要略逊一筹。炮制药材的人,哪怕不是有底子的大夫,也是历练许久的药童。

白昱天性多疑,他恐怕从头到尾都没有信任过我,他说他的人能假扮成大夫,说明里面本就有有医药底子的人,苏晏身后的伤虽然严重,但是也不过是常见的脱肛与肛裂,我出手也不过是让他痊愈的速度稍快一点,他的人未必就不能治。

想起初见苏晏时的样子,双目无神,神情木然,形同死人,恐怕白昱是为了治疗那样子的苏晏,才将计就计将我留下。

我开的药中,宁心静气的方子,是师父所研制,听师爹说,我刚被抱回去的时候,经历了一场长达半个月的昏迷,在此期间,我哪怕昏迷也极不安稳,因此师父专程为我研制了这一张方子。在世上类似的方子很多,但是师父研制的这一张,味道最好,药性最温和,还有养身的功效,苏晏的状态显然比之前好多了。

却没想到,我说出了苏晏身后的伤。

我自信,我的药比绝大多数的药要好。

至少比苏家能买到的要好。

所以白昱才会动了心思。

他不信我,因此想干脆分析出我的药方,再将我除去。

他跟在苏晏身边耳濡目染,自然知道短短的一段时间无法将我的药方全部榨干,但是他显然更注重安全,与其将我这个隐患留下,还不如只学这几样药方,然后将我处理掉。

我现在不过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大夫,哪里能逃得出去。

不过就算他知道药方药膏药丸中,所有的成分又如何呢?

他又怎么能知道,那真的就是所有的药材呢?

若说是要抓住庄乘风几人威胁我,先不提他会不会这样做,单说这三人的实力,还不如抓住我去威胁他们更靠谱一点。

最多图我的药方。

我也没什么顾忌,该要用什么药材,还是用什么药材,至于外面的药师大夫,钻研方子是如何的焦头烂额,就不关我的事情了。

在暗室的时间好像都一并变慢了,有时候觉得已经在这里过了很久,仔细想想,其实也不过过了七八天。

从窗户外面透进来的光不会游移,大概在窗外是什么固定的光体,但是会随着时间的变化逐渐增强减弱,像是日光与月光。

不知是不是长年煎药的习惯,我对时间还算敏感,因此可以确定外面光源的时间变化,是随着十二个时辰而变化,但若控制光源的人有意,将变换的时间延长或者剪短,自然能制造出光阴凝固的错觉,好像度日如年,又像是光阴似箭。

尤其是对于完全与外界隔绝的苏晏来说。

想到这里,我微微一愣。

这屋里之前,好像只有苏晏一个活物,旁的就连盆栽都没有一盆。

下一次在诊治的时候,我给苏晏把完脉,道,“苏家主可以用些吃食了,现下梨子倒是正好不知苏家主有没有忌口的?”

我说完,就见苏晏神色怔忪,半晌却低咳起来,他以手遮口,低低喘息,“梨子……没有忌口。”

我起身为他倒水,递过去一边轻拍他的脊背,一边道:“现下正是梨子熟得最好的时候,苏家主的嗓子需要温养,做些秋梨膏、还是苏家主更喜欢梨子水?”

苏晏接过水杯,急急喝了一口,又以手捂口,垂着眸子哑声道,“生梨子。”

我不赞同地道:“苏家主,之前您一直是吃的流食,直接吃梨子不行。”

苏晏低头,再不言语。

虽然只有寥寥几语,这却是苏晏第一次开口。

我起身写了一张方子,却是一张枇杷膏的。

过了片刻,白昱果然来到了暗室。

他在药房中找到我,问道:“方大夫,正清怎么了?怎么又有新方子要制?”

每次提到苏晏的病,他脸上那让人不舒服的假笑就会消失不见,这样看着倒是令人舒服很多。

我将决明子放回药匣子,转身道:“苏家主的嗓子不行,再不调理以后会落下病根。用枇杷膏,趁现在可以开始调理。”

白昱迟疑了一下,我便皱起眉,“难道白少爷怀疑我的方子?亦或是我的诊断?”

白昱连忙道:“当然不是,只是有些担心正清的嗓子。”

他说着声音低了下来,苦笑一声。

我看向他,问道:“苏家主多久没有和人说话了?”

白昱一怔,“大概……三四个月了。”

这里的说话,指的当然是正常的交流,而不是两人之间气氛古怪的几问一答。

我面容严肃地点点头,“之前苏家主时候竭力嘶吼过,然后伤了嗓子?亦或是遭受过外力?”

白昱一怔,条件反射似的微微站直,又挂上了令人不适的假笑,“方大夫神机妙算……”

“什么神机妙算。”我挥了挥手,一副看见病人讳疾忌医、隐瞒病情的愤怒模样,“苏家主的嗓子都这样子了,你就没有发现不对?”

白昱笑容僵硬,“我只以为……是正清太久不曾说话了。”他见我一副不想说话的样子,连忙道:“之前正清想不开的时候,我们之间确实发生了一些意外,正清的嗓子被击了一下,脖子上当时还留下了一道红痕,许久才消去,那段时间正清确实不能发声,不过也看过大夫,正清的嗓子应该好了才是……”

“胡闹!”

我怒喝一声,三分真七分假,“什么庸医!”

我不耐烦地将方子塞回他的手里,“反正嗓子不是长在我的身上,你要是想以后苏家主都不能说话,那你就别用!”

我气哼哼地将白昱直接赶出了药房。

等白昱出去,我又恢复了面无表情的模样。

颈部受到重击,落下病根也说不上,只是大声说话时间久了会嗓子疼,至于苏晏的声音沙哑,语调奇怪,完全是因为太久没有与人交流的缘故。

遇到苏晏的事情白昱就会格外不冷静,我现在将他赶出去,反而更能突出事情的严重性,他发现我与苏晏交流的可能性便更小了些。

白昱绝对能看见在暗室中发生的事情,但是他听不见声音。

那张枇杷膏就是最好的证明。

而今天苏晏的两次开口都遮住了嘴巴,显然不想让白昱发现我们的交流。

此外,苏晏的反应也充分证明了,苏晏根本不知道外面时日的变化,对自己被囚禁在这里多久没有丝毫时间概念。

我在药房中一边整理着药材,一边想着接下来该怎么办。

若是不出问题,今夜里郁纵就该来了。

夜。

我猛然惊醒,正对上在墙角一双发着幽幽光芒的眼睛。

一只小老鼠顺着墙角窜进来,一直窜到我的床边。

我起身将它拿起,细细端详。

绿豆大小的眼睛,细长的尾巴,纤薄而宽大的耳朵,耳朵上还有一层绒毛,根根分明。

这只傀儡鼠栩栩如生。

郁纵的技艺又精进了。

傀儡鼠吐出一卷纸,趴在我掌心不动,我将纸展开,上面是郁纵的字迹。

神医,我已到苏家,代替北辰。神医所在为地下,地下机关纵横,似机关门手笔,切勿轻易走动。

机关门?

我记得这好像是之前郁纵所在傀儡门的本家。

机关门……

白昱的鹰……

若是白昱本身就是机关门的弟子,精通木雕石刻、机关阵法呢?

他未必是真的不喜欢木偶戏,以他除了苏晏万物不放在眼中的性情,恐怕不是不喜,而是不屑。

这些拙劣的雕刻,他根本不放在眼里。

若是这样,那他只修炼内力就有了解释,木雕石刻当然是体力活,专精机关的他们,根本没有时间再去修习外家功夫。

他身边的力士,更可能是机关门的附属侍卫,只需要帮助主人搬运东西,只需要一把子力气,更不需要修炼外家功夫。

这样的人反而更好掌控。

然而知道了白昱有可能是机关门弟子的事情,疑团不但没有减少,反而变得越发多了起来。

白昱是机关门的什么人,为什么可以调动这么多侍卫?

白昱十岁之前的经历究竟是什么?若他当真是机关门的某个重要弟子,在被苏晏发现的时候,为什么会被当做乞儿?

他愿意用苏晏起的苏家名字,却不愿意改姓,是否代表他自始至终都记得自己的来历?

如果他记得,又为什么甘愿留在苏家?

一团一股股涌来,我按了按额角,彻底清醒了。

白昱和机关门有牵连,这不是一个好消息,意味着要彻底将苏晏治好会麻烦很多。

我摸了摸傀儡鼠柔软的皮毛,却摸了一手灰,这才想起来,傀儡鼠是从地下钻出来的。

我望着整款石头铺成的底面,又看了看傀儡鼠,摸了摸它的耳朵。

软乎乎的。

也不知道怎么凿出来的地道。

外面的光隐隐约约的落在桌上,我勉强回了信,将这边的情况说了一下,放进傀儡鼠肚中,看着傀儡鼠钻了回去,在回去之前还把自己出来的洞口细细修补了一下,至少表面上看起来没有太大差别。

我洗了洗手,躺回床上。

其实要整治白昱,说容易也容易,说困难也困难。

江湖客与平民之间的力量有所差别,甚至有邪道恶人以一己之力屠尽一村的恶事,为了规范江湖客的力量,有武林盟与魔教管束江湖众人。

但凡江湖客,不得无故对平民出手。

而白昱这不但是自己出手,甚至带了这么多机关门的侍卫,堪称浩浩荡荡。

朝廷与武林之间的关系一直很微妙,苏家往上数又是世代忠臣,淑妃正是苏家的大小姐,谁也不会想得罪苏家。

问题的麻烦就在于,当今的武林盟主孟溪。

他与白昱一样,是个令人生厌的人。

若是他说这件事是苏家与机关门的家务事,插手就变得难了很多,而苏晏所遭遇的就要暴露于人前。

将这件事闹大根本没有好处。

思来想去,竟然是不要将这件事牵扯到武林盟才最好。

知道这件事的人越少越好、越少越好。我一点也不希望我的病人因为旁人的罪过,去承受本来不属于他的恶意。

事情又回到了原点。

我记得我是大夫来着。

为什么要操心武林和朝廷的事情。

果然柯阳介绍的病人,像柯府的情况一样麻烦。

闭上眼,眼前却突然浮现出了柯阳柯欢的脸,我恍惚间想起了之前与两人交流的一个片段。

两人一样的脸,以截然不同的气质,一绝艳明媚,一温和疏朗,对我做出相同的惊讶表情。

活死人肉白骨的事情……神医做不到吗?

他们的表情好像是如此笃定,我身为药石,就无所不能。

脑海中似乎划过了什么东西。

我定定地想了半晌,按了按眉心。

睡觉。

天大的事情也要睡足了才有精力去做。

外面的事情我尚不知晓,只是每日与苏晏的交流,有了微妙的进展。

我开始为苏晏布针,用某些立竿见影的手段去缓解苏晏身上的某些小毛病。

就连康健的人身上还有可能有隐疾,有暂时的不舒服,更不要说苏晏久卧病床,身上的毛病数不胜数。

这些小毛病平时不痛不痒,一旦被指出来,就变得难受起来了。

而我的方法,就是用最快的速度,将这些小毛病缓解,缓解给苏晏带来的不适。

这些都是些上不了台面的小手段,但却非常有用,苏晏看着我的目光,一日比一日灵动,像是蕴含了什么东西,不再是死气沉沉的样子。

白昱只以为我医术高超,对我感谢连连,却不知道真正让苏晏有了活人气的是什么。

我对他的好转十分乐见其成,却每每有些心虚,不知道若是师父知道我这么做,会不会面无表情地说我钻小空子。

而我一旦想起我这样做的目的,就会感到难以言喻的……羞耻。

真是新奇的体验。

终于,在某一天,我垂着眸子,面如常色地道。

“我是药石。”

苏晏的眼睛,一瞬亮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