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子衿面无表情地笑笑,“舅舅,你怎么来了?”
看当初最是活泼的外甥女儿这般模样,明卿俨有些怆然,慢声道:“舅舅只是有些不放心你,所以过来看看,你表哥这臭小子今天也不知道跑哪儿去了,你就早点歇着,过去的事都过去了,以后你和飒儿两个人好好过日子,哪怕是为了你母亲。”
见玉子衿木讷地点了点头,整个人就像泥塑的一般,明卿俨深深皱起了眉头,他脸上一片无奈,转身出了房门。
送走明卿俨,马婉蓁带着两个丫鬟进房,作为兰飒的大嫂,她自该在府中操持,但关于兰飒为何不让她布置新房,她明白也不明白,眼看兰飒并没有来此的意思,她只能前来看看。
一朝失去丈夫和孩子,还要被自己的弟弟逼着嫁给一个不爱的男子,马婉蓁知道同样的事情若是发生在她身上,她定是生不如死的。同是妻子和母亲,她很明白玉子衿经历了什么,此刻又是怎样的心境荒凉。
端过一杯热粥坐在如同木偶的玉子衿身旁,“折腾这一日,想来你定是没吃什么东西,这碗粥是我亲手熬的,勉强吃点!”
人生漫长,并不会因为有苦难就停止继续。马婉蓁是真心怜惜玉子衿,她与她虽然只见过三次,但却是三个不同时期的玉子衿。第一次的她正处年少清灵天真,第二次的她深宫为后娴雅端庄,在马婉蓁的记忆中玉子衿永远都是那般的美轮美奂生机跃然,不想这第三次再见她却已成这般模样,美则美矣,却冰冷得没了往昔那般容光。
看着眼前热气腾腾香味飘溢的热粥,玉子衿眼角动容接过,寒彻的心淌过一股暖流,她还记得这个只有三面之缘的表嫂,“嫂嫂那一胎生了什么?”
马婉蓁一怔,才想起昔日玉子衿曾为她腹中孩儿赐名之事,微笑道:“当初险些可惜了长公主赐的名字,臣妇那一胎生了个男孩,幸得前年又诞下了一女,便为她用了长公主所赐‘兰情’一名。”
玉子衿点头喝下一勺热粥,“上天有眼,总算不负嫂嫂与表哥所愿,生长于兰家,侄女长大定是诗书练达蕙质兰心。”
“长公主谬赞了,不过情儿这孩子当真是乖巧得很,臣妇夫妇二人今生也别无所求了。”提起女儿,马婉蓁眼中有着明珠光泽,顾及玉子衿丧子之痛,她适时不再多说,看天色已晚,便叮嘱玉子衿早些歇息,带着两个丫鬟关门离去了。
纤儿站在一旁看着深沉夜色,知道玉子衿在等人,待得沉稳的脚步迈入房中,她悄然退了出去。
兰飒没有着礼服,只穿着一袭雪青色的家居常服而来。看到屋中明艳无双姿容依旧的女子,他在心底苦笑,曾经他无数次会梦想着她为他披上这一身嫁衣,然而此情此景却早已不是他想要。
“谢谢。”玉子衿率先开口,这一生若说欠,没谁比她欠表哥更多,从小到大他始终包容甚至放纵着她的胡闹。而今走到这一步,他依旧无怨无悔地帮着她护着她,这份深情她只怕永生难还了,到头来也只有这轻轻一句聊表寸心。
“真的谢我,这一次就听我的话,好不好?”兰飒眼眶微红,疼惜地看着那个他一生爱慕的女子。从小他就只想把最好的捧到她跟前,甚至于为了她努力成为最好的自己。但感情并不是努力就可以得到回报的,她不爱他,他也不想因为自己的付出而去增加她心上的负担以求得回报,他只想坚持自己的初衷,看她幸福罢了。
看玉子衿凄惨走到如今,兰飒自己也倍受煎熬,在疆场的无数个日日夜夜,听得显阳惊变的消息,他每日都在克制着冲回显阳的冲动。身在局外,他比她看得清楚明白,虽知道她不会有危险,但想到她每日可能受到的内心煎熬,他都深深痛恨自己不能代她承受。
玉子衿微怔,不理解兰飒的意思。
“我要送你走!”
“不!”玉子衿后退一步,十指抱拳紧紧抵在胸口,“表哥,我不能回去,我早已回不去了”西原,那是个她梦想了很多年的地方,但现在的她如何还能回得去?且不说阿铮,单单麟儿她就无法面对,每日对着他为她雕刻的木像,她都在想麟儿知道了自己的身世后会做何想,可会恨她这个母亲?她没脸见他,没勇气再回去面对西原的那些事那些人,还有那个为她寂寞了十余年的男子。
兰飒闭目长叹,不忍心看玉子衿的神色,薄俏的唇微张,再三停顿后启唇:“景沐殁了”
轰隆一声在玉子衿脑中炸开,她脸色惨白看着兰飒,心间如万蚁啮噬钉板打压,疼痛麻木得让她喘不过气来,她忘记了呼吸,也忘记了哭泣,只眼神直直的看着兰飒。
原景沐当日被人劫走的事玉寒为了不打草惊蛇以方便暗中追捕,早已下了封口令,所有人都以为孩子早已亡佚入土,兰飒今日的话并不是空穴来风。
多日提心吊胆夜不能寐,她始终抱着一丝希望祈盼她的沐儿还活着,终有一日那个灵动聪慧的孩子会再回到她的身边叫她母亲,如今怎么会
摇晃着身子走至兰飒身边,玉子衿紧紧抓着他的双臂,盈眶的泪水忍着不让它落下,“不会沐儿不会死,你你怎么会知道?”
兰飒形色沉痛从袖中拿出一枚青玉雕龙佩,与玉子衿发间的青玉簪同出一辙,正是出自原倚风之手。
玉寒下诏诛杀中宁王府那日,兰飒恰巧回显阳,听闻中宁王府有变,赶去时正见有一帮黑衣人闯入府中。恐玉子衿有难,他便趁机扮作其中之一也闯入了府中,会同一个叫**的中年男子带走了原景沐。他们一行人逃避着追兵,带着原景沐到了城外农庄上的一户人家,只可惜**等人虽请来了江湖神医,可孩子早已经失血过多回天乏力了。
兰飒永远忘不了那日,那个孩子靠在他怀中的无力模样,清澈的目光隐忍着疼痛,将这枚玉佩交予他手,“舅舅,沐儿大限已至,此生怕是不能尽孝母亲身前了,请您将这玉佩带给母亲,以后且算沐儿陪在她的身边。二舅舅要的只是原氏嫡脉覆亡,所以为了余下族人安稳,沐儿必须死!追兵追来,你们就将沐儿的尸身留给他们便是,唯有如此他才会死心,母亲也才能得下半生安稳!”说完话,孩子就在他怀中紧紧闭上了双眼,形容那样宁静,又那样令人不忍凝视。
兰飒纵横沙场十几年,杀人无数,早已见惯了生死,也不畏生死。只是他从没想到一个不过十岁的孩子在面临生死时会有这般从容,只可惜除了感受着他的体温在他怀中渐渐消失,他却什么也做不了,那种无力感让兰飒无比挫败。
强忍的泪水簌簌而下,玉子衿步步后退不敢相信地看着兰飒手中的玉佩,“不,我的沐儿不会死,他不会死,他还那么小,他怎么能死?不,我不信,我不信”捂着双鬓蹲在地上,她头疼欲裂身如骨碎,始料未及的丧子之痛将她彻底击垮,如枯叶一片飘零落地。
兰飒一提衣摆坐在玉子衿身边,背着月华的脸上覆盖一层阴影,他一言不发就那样坐着陪着她。直到朝阳起、夕阳落,直到夜雨滴答,他陪那个仿佛没了魂魄的女子坐了整整一天一夜。
门外,青瓦雨滴打在衣裙,马婉蓁担忧地透过轩窗看着屋内不言不语的两人,直到一个小厮来报贵客来访才带着下人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