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1 / 1)

萧孟津与兰芽并肩行在宫中廊道。

皇宫占地颇广,规模宏壮。屋檐上挂了亮晶晶的银条儿,宫城似一头伏地沉睡的兽,雪洋洋洒洒落满了它的脊梁。

楼阁萦回曲折,朱红的走廊似兽身上密密麻麻遍布的血管,盘结交错却丝毫不乱。

雪凝在淡金的琉璃瓦上,远处红墙掩映,苍山长青。此时此刻凭栏赏雪实在为一桩乐事,但显然二人都没有这样的兴致。

萧孟津默默收小了步子与兰芽并行,偷偷觑她的神色,淡然无波。

他回想刚才陪兰芽一同去拜见她的母妃惠妃娘娘时的情景。

今日除夕,皇帝午后设宴款待众臣。他一早便陪兰芽入宫向惠妃请安。

惠妃简衣素裳,与他记忆中极尽荣宠的奢华模样大相径庭。她与兰芽竟也不是很亲厚,对这独女态度冷淡,言谈间隐有不耐之色。

兰芽仿佛也知道同自己的母亲说不上什么话,只平平静静地问安,三人沉默地坐了一会儿,在惠妃开口赶人时便识相地带着他告退了。

萧孟津此前从未了解过兰芽的过去,他从未有过这样的念头。

从最开始的不上心,到后来渐渐觉得这小妮子有趣,常常捉弄她。

直到现在,他满心满眼都是她,只怕她看不见自己一颗真心,对他满腔诚意视而不见。

但他也从未起心去了解兰芽从前的生活如何。

惠妃娘娘是如何待她,兰芽是否真如他所设想的那样高居云端,不识愁滋味,自幼受尽天下奉养,不过是个锦衣玉食娇惯长大的小公主罢了。

他好像也并未在意过这些事。

可此刻明明白白见了,他说不出自己心里头是个什么滋味。

但男人能感觉到,身边人的情绪多少是有些低落的。

萧孟津长长吐了口气,故意作出一副轻松的模样。

他有心逗兰芽开心,便朗声道:“我还记得儿时随母亲入宫,曾在御花园里碰着个刁蛮任性的小姑娘,当日是皇后娘娘设宴,命妇们多是带了孩子入宫。所以我至今也不晓得那小妮子究竟是哪家的。”

说起儿时趣事,他的声音里也含了笑意:“我当时就站在太液池边上,头顶上忽然哗啦啦被扔了好多叶子。我抬头一看,原来是树上长出个娇蛮的小姑娘!”

他将嗓音放得柔和,叫人情不自禁放松下来,与他一同沉浸到那一段儿时趣事。

那是初春时节,早晨的阳光鲜活明朗,极为慷慨地洒满了整片太液池。

池里的鱼儿胖乎乎的,吐了一串又一串泡泡,又故意跃出漂亮的水花,身上的鳞片被阳光折成碎金点点。

池边同样有个胖乎乎的小男孩儿。脸蛋红扑扑的,树叶般的小巴掌肉乎乎,正紧紧扒着白玉石的栏杆。

他可没发现,身后的树上藏了个刁蛮的小公主。

小公主可很少见宫里有这么多孩子,一早便开心的像只快活扑棱翅膀的小鸟。

可没一会儿便同几个孩子吵嘴,她吵不过人家,一个人哭着跑走了,爬到树上,这便是她独享的一块宝地。

她一边揪树叶子一边噼里啪啦掉眼泪:宫外的孩子也没劲得很,他们都讨厌死啦。

父皇有很多孩子,单她就已经排到第九了,这还只是在公主里边排的。

她很不爱同她那些兄弟姐妹们玩儿。他们的母妃见了她总是像老母鸡护仔似的,将她们的孩子藏在身后。

难道她会吃人吗?小兰芽很是不解,而且不屑。

那些妃嫔笑得谄媚又虚假,口里恭敬地叫乐安公主,可兰芽分明看到,她们眼睛里全是怨毒又扭曲的光。

父皇宠爱母妃,对她也如珠如宝地捧在手心。她甫一出生便被册为乐安公主,同她那些没有封号的姐姐妹妹们自是天壤之别。

她回去同母妃说了,母妃倒是很不在意:“不愿玩便不同他们玩。傻姑娘,你呀,只有你二哥哥才是和你最亲的!”

此刻小公主坐在树上,见底下有个小胖子,呆头呆脑的。

他也是宫外来的,他肯定和那群人一样讨厌。

小公主心里的怨气又被拱起来了。

她金红的裙面上攒了满满一大捧树叶子——哗啦一声,兜头盖脸倒到那小胖子身上。

面对那人的怒目而视,高傲的小公主抱臂坐在树枝上,满不在乎地翘脚,金红的裙摆翻成一只欢腾又张扬的蝴蝶,嵌了珠玉的绣鞋在裙摆下若隐若现。

“你讨厌死了!都怪你,我都听不见鱼儿说话的声音了。”小公主气势十足,先发制人。

“你胡说,鱼怎么会说话。”小男孩儿也气的狠了,大声吼道。

“只有聪明的人才能听见!都怪你的呼吸声太吵啦,哼!”小公主叉着腰,不甘示弱地吼回去。

两个孩子就这么你一言我一语,谁也不甘让谁。

直到奶娘来寻萧孟津,将他带回母亲身边。

小公主坐在树上看那二人离去的背影,方才的怒气汹汹忽然就瘪下来,情绪也跟着低落下来。

她闷闷垂首,心里简直委屈的要哭出来了,只觉方才那个小胖子笨死了。

若他方才识相一些邀请我的话,说不定本公主愿意赏脸同他玩一会儿呢。

可是他非但没有,还同她大吵一架。

哼,小公主又愤愤地揪了一把叶子撒下去。

那叶子飘飘旋旋,轻轻在水里打了个转儿,漾起圈圈水纹。

一条翠绿的小舟就这样遥遥远去。

时隔多年,重听旧事,兰芽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感受。

腊八节那天晚上她还吵着叫着揶揄萧孟津,嘴里遗憾没见过他儿时是个小胖子时,又是什么模样。

原来,他们是见过的啊!

在他们谁也不知道谁,谁也不记得谁的时候。

她欺负了小胖子萧孟津,他也笨得很,没能“善解人意”陪她玩儿。

他们是见过的啊。

这算什么缘分呀,她抿唇笑了笑。

萧孟津看着她小小的酒窝:“你也觉得很有趣是不是?”

“是呀,很有趣。”她注视着他,语气俏皮,却并不多说什么话。

两人的身影渐渐远去,这样无伤大雅的童年趣事,一笑便被置之脑后。

……

平昼时分,皇帝在仁德殿设宴。文武百官齐聚一堂,瑞烟绣幕,华栏彩屏。

殿上钟乐奏鸣,清美绮丽;宫娥如云,舞姿婀娜。

一曲奏罢,一人自席上起身,愿表演皮影为众人助兴。

听父皇的称呼,她大概猜出此人正是光禄寺卿李彦,乃韦太尉门客。

兰芽倒是好奇,他要演哪一出戏了。

那李彦像模像样地准备上了。

起头一阵琴音铿锵,鼓点细密。念白之人声浑腔圆。

忽现一个身佝形猥、眼珠乱转,一身武将打扮的皮影走来走去。此时念白的声音陡然一变,故意拿腔作调,听上去滑稽猥琐。

“胡亥小儿无能,若我此时独揽大权……”

哦,演的是指鹿为马。

武将打扮的赵高,滑稽可怜的姿态,胡亥暴起诛杀赵高……这样一出意有所指的《指鹿为马》,想必是本朝特制,且是为某人量身打造。

堂上气氛倏忽紧张,众人神色各异,眼神机锋不断。

兰芽看向对面武官队伍里的萧孟津,奸佞“赵高”倒是沉稳得很,事不关己地独酌美酒。

皇帝缓了几息,拊掌大笑:“好!李爱卿才艺广博,深得朕心!赏!”

“多谢皇上。臣再三思量,皇上文韬武略,倘那秦二世能及皇上万一,奸佞之徒必受擒而伏死。皇上天威辉煌,臣斗胆改了这一出戏。皇上赎罪!”李彦神色惶恐,俯首大拜。

皇帝自是出言劝慰,复言重赏。

兰芽不禁暗笑,这躲在背后的戏唱完了,这对君臣还要来到台前合演一出,当真有趣!

这已经不是指桑骂槐了,这是严词厉色、明明白白地指佞触邪,就差指着萧孟津的鼻子叫他立刻马上去死了。

不知被皇帝亲手扣上“奸佞”帽子的萧某人可有两股战战,汗出如浆啊?

却见萧某人脸皮厚过城墙,安坐不动。

甚至,正在神色自若地夹菜品酒,仿佛他真是受邀来这儿美餐一顿的。

兰芽眼见着他筷箸不停,不消片刻便剔出一条完美的鲳鱼骨架,末了还嫌不够雅观,饶有兴致地点缀了各色蔬菜在周围。

啧啧啧,真不知道刚才被骂的人是谁。

散宴后,夫妻一体,她不得不与他同行,也同他接受群臣一路的眼神洗礼。

她原本很是不自在,可因伴在他身边,从无所适从到心如止水,原来亦只需百步距离。

好似旁人的窥探和恶意都不重要,他如此气定神闲,她竟也觉得很是心安。

方才在宫里受了那一出,待下车回府时,顿觉萧府简直是人间天堂,兰芽第一次感觉那道匾额如此亲切。

他们去向元氏请了安。因今夜要守岁,元氏赶了他们回来,叫他们趁下午好好补补觉。

兰芽看萧孟津倚在几上拣糕点,还万分娇贵地先挑了芯子吃,不禁开口:“今日宴上之事,夫君似乎并未感到困扰?”

“若叫人骂一骂便要心内郁结。那为夫还要不要活了。”那人仍是闲闲地说风凉话。

“公主可知,儿时父亲待我甚是严厉。”

“特别是初入军营那段时日,我几乎每日都要被罚上十多顿,骂就更是数不清了。”他凤眼明亮,神采飞扬,语气里带了些怀念与骄傲,“再说了,这算什么。连父亲骂我我都不放在心上,何况是他们。”

如此狂浪不羁;如此大逆不道。

兰芽现在是真的笑出来了。

对嘛,这才是萧孟津。

向来桀骜不驯,性子自信又狂妄,却也有绝对的实力支撑起他的骄傲。

不知他在朝堂上是否也是这副模样。

晚间的年夜饭也很是家常,简简单单就他们三个人。

元氏放了下人去吃酒打牌,三人围坐,有说有笑,倒也不算冷清。

兰芽想起从前在宫里时,午间父皇宴请诸位大臣,到了晚上便是与阖宫妃嫔、皇子公主同庆新年。

后来的那些年,母妃宁愿一个人呆在宫里也不愿参宴,去父皇面前露个脸。

兰芽知道,她是在同父皇闹脾气。

她一直在等,等父皇亲自去她宫里对她服软,向她低头。

可任她一夜夜深宫寂寒,红烛泪尽。妆台堆砌一层又一层寂寞,明月扫过一遍又一遍,也从来等不到君王回顾。

兰芽后来看她徒劳自苦,心里总忍不住叹气,眼里早没了你的人,你又怎能指望他对你心软呢?

只是惠妃却向来执迷不悟。

屋内暖和温馨,兰芽偎着元氏,听她讲经年旧事。当年种种风雨波澜,如今尽数归于妇人平静的声调里。

萧孟津倒没参与到这二人闲谈里,只一个人摆了棋,在一旁冥思苦想。

长安城里烟火绚烂,笑闹喧天,宫里刚敲响祈年钟没一会儿,外头有人来禀。

片刻后,萧孟津从屋外进来,神色玩味,带来两个不啻天雷的大消息——

娴妃流产,皇帝急怒攻心当场晕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