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趴在桌上假寐,听大头翻文件的声音,想讨厌一个人讨厌久了,会不会变成喜欢?
春熙这周还有件大事要办。她要回乡下接琳琳。琳琳比春熙小几岁,是春熙的邻居。原本是玩不到一块,琳琳高考那年,下了自习课回家,平时放在口袋里的钥匙突然掉了,她停下自行车去捡,然后……然后等她醒来,她已经在床上躺了半年。父母的头发都白了,家里的庄稼也全烂了,还是春熙的妈妈帮助收了一些,收不动的就搁在那里没人管当鸟食。
琳琳随她爸,脸黑黑,但学习特好,如果没有这场事故,春熙想她必定会有所作为的。
琳琳好之前,她的家庭状况还算可以,她被撞后,肇事司机一直逃逸,同学们的证词也多半含混不清,加上警力不足,她成了个倒霉孩儿。颅骨全碎了,最先是用塑料脑壳固定着,后来据说换不锈钢的,最后再换人造骨的。这几番折腾,琳琳不再爱说话,春熙想现在的医学到底是治人还是折腾人呢?琳琳的思维变得很慢,她不傻,但她伤了脑子。她的的父母离了婚,琳琳归父亲,父亲把村里的土地承包给了外地人种姜,他自己到处去找活干。琳琳大半时间在家里自生自灭。那时春熙妈妈还在,琳琳就成了春熙的外姓妹妹。她也吃不多,春熙妈妈说。
后来妈妈不在了,春熙几次想把琳琳接来,无奈不是没地方给她住就是她自己还住老鼠窝。村里象征性地给了琳琳点补助,琳琳就是靠这可怜的钱活过来的。她从不求人,这次,她不知道怎么的跟春熙说,她想出来看看。春熙立马就答应了。
琳琳说,你晚上来和我一起睡吧。春熙说,我回老屋看看。琳琳说,你家那屋好久没住人了,怕漏水了。春熙说,没事,我就想去看看。春熙带了个箱子,她让琳琳把她能带的东西全带上。琳琳说,我不锁门,你要回来推门就行。春熙说,你锁门吧,大晚上的不安全。琳琳朝门边努努嘴,门边立着一根削掉皮的木棍。像柳树或槐树杈,长得不太直溜。春熙说,有人来骚扰你吗?琳琳也不避讳说,总有人说路过,谁知道呢?别信他们的,春熙说。琳琳说,你带这么大箱子干什么,我没多少东西的。能带的都带上,春熙说。
老屋的钥匙琳琳这有一把,春熙用它打开门,一股潮气扑面而来。屋里的摆设跟她走时一模一样,她就是觉得这屋子变小了变矮了。也不知道是不是住久楼房的原因。妈妈以前供奉的观音像还在,春熙把它拿下来打盆水洗了,重新放进原处,头上的红绸布也洗了晾干搭在上面。院子里的果树也没砍,琳琳说你去看看还有什么果子,要有都摘了咱带着。春熙把熟了的果子摘下来,太高的她够不着,地上落的招了不少蚂蚁,这些恋主的果儿们,依然如主人在时奉献所出。
从早上做早班车出发到临近中午才回来,春熙有些疲乏,连饭都不想吃。她啃了个树上刚摘的小杏。酸酸甜甜的,连味道都不曾改变。
床上铺得还是她用了多年的那条床单,上面是小鸭子嬉水图。她清楚记得那是五年级的时候,她被班主任选去跳舞,妈妈很高兴,赶集的时候买了她爱吃的黄豆芽,买了草莓,还给她买了条新裙子,买了这条床单。
跳舞就那一次,妈妈似乎也就高兴了那一次。床单和裙子她去喜欢了好久。裙子小得不能穿了她都舍不得扔,床单洗得掉色掉得厉害她也依然铺着。
她很怕交学费,这个时候妈妈的脸色总会很难看。她喜欢爸爸回家,爸爸的仿皮兜里总会留一点中午他剩下的好吃的。春熙不明白,像父亲这样强壮的人,怎么就会突然去了呢?没有任何征兆。她甚至觉得那件事都是假的,是父亲不想再操持这个永远富不起来的家庭,他逃避了,逃到一个他觉得很好有地方去了。
父亲走了后,妈妈病了一场,邻居家的争吵不休与她家的沉寂形成鲜明对比。她喜欢喝玉米糊糊,家里经济拮据时,她就和妈妈喝玉米糊糊。喝得妈妈有些水肿,春熙不敢再让她喝了。亲戚送包奶粉,妈妈看见糊状的东西就想呕,春熙就把奶粉和进面里,给妈妈作发卷。刚蒸出来的花卷散着奶粉的香味,春熙闻闻就走了,院子里还有一条小黄狗。她对着小黄狗咽下嘴里的口水。
妈妈从床上下地后,对春熙说得第一句话就是,对不起。
春熙不明白。
后来她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