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叶归根(1 / 2)

第二天早上七点,易续开车来我家接我。我爸妈送我下楼,他们说,今天回去,蛮有意义。

我把张衣的骨灰坛抱在怀里。

张衣,你的一生如流星般璀璨又短暂。今天,我们带你回家。

车开到长江边,我抱着张衣的骨灰走出去。我在大堤上,凝望久别的对岸、久别的家乡。

洪水,以那样残酷的方式,夺去了一万“集成人”的家乡。人们说“人挪活树挪死”,不对,人自己挪自己那是活,被强制性挪动,失去了根,会像树一样死亡。所以那场洪水,终究还是带走了我心疼了好多年的女孩。

我念着家乡的那首民谣:

出门一步看,满天满地油菜黄;

出门两步看,芝麻枣子棉花杆;

出门十步看,蒌蒿细芦苇长,百步就是大长江;

孩子啊,

外头要是有苦难,回头看看集成垸!

我挚爱的家乡啊,你的孩子在长沙眺望过你,跟你说过话,给你磕过头,你还记得吗?

12年10月8日,在我家的楼顶,我双手合十,朝着北边极目远眺,心里念着:“我有苦难我有苦难,你要保易续平安保易续平安!”

两个月后的12月8日,在张衣跳下去的楼顶,我跪向家乡的方向大声喊着:“张衣有难张衣有难!”我把头重重地磕在水泥地上,“她是你的孩子,保佑她不死保佑她不死保佑她不死……“

长江:

易续,

这是长江,对面就是我和张衣的家乡,叫集成垸,我们有时候也叫它集成。知道吗集成实在是一个很特别的地方,它是整个湖南唯一一块位于长江以北的土地。整个湖南省都在长江以南吗?不是的,因为集成垸在长江之北!

我出生在对岸,九六年的夏天,我家搬到了长沙,从那以后就再没回来过。九八年的夏天,一场洪水摧垮了它。我在电视里看到了那场惨绝人寰的洪水和一张又一张哭泣的面孔!我看到的时候只有水了,更多的乡亲亲历了那一刻,张衣当时就站这条大堤上,撕心裂肺,绝望地看着父母被洪水吞没、看着我们的家乡变成土黄的汪洋……

我说爸爸这不是集成,我只看到水!爸爸说集成在水的下面。我问爸爸那以后还有没有集成?爸爸说有,重建家园就有。我说,哦,重建家园!可是有天爸爸回来说,哎,集成没了。我说重建家园就可以了!那天我才知道国务院下达了“平垸行洪,移民搬迁”的指示,我的乡亲将作为移民安置在周边乡镇。家园重建,但在他处。

那一刻啊,就像一幅很美很美的画,一点一点如尘土般剥落,散成在空中游荡的微粒,随着风飘到窗外。我眼睁睁看着那些细小的微粒带走我的画,束手无策!

我告诉过你没跟张衣重逢前,我也向人述说过我的家乡,可是有的东西对你而言珍贵得如同生命,但对方若不是对的人,它就沦落为虚伪矫情或耳边的一阵风。于是我开始默默地怀念它。如果人生是一首曲子,那是我不再哼唱的前奏;如果人生是一本书,我将前几章撕掉藏在了别的地方,不再翻阅;如果人生是一所房子,我锁起了一个角落,不欢迎人进入。当那些怀念一点一点沉淀在心底,沉淀出了重量,那场苦难就像一次真实彻底的死亡——只身受不目睹!直到张衣出现,她让我活过来。

张衣和我,真的是亲人,我俩有两重亲——友亲、乡亲。

易续,这江对面就是我的家乡!尽管现在能看到的,不是记忆中的岸,也不是那样的堤,堤后面更不是那样大片的树,可是没错,那就是集成垸,我认识它!虽然离开它的时间远比在那生活的时间要长,但我记得它!记得与忘却之间不能用时间的长短来换算,不是(+1)+(1)=0更不是(+1)+(2)=1。就像不管多少年,你的妈妈和张衣仍旧会清晰地活在我们的脑海里生命里——沧海桑田!

沙滩:

易续,

这里曾经有沙滩。这里本来是那副拼图上的模样!

可是没了!

没有沙滩了!只有这样夹杂了沙的泥土,灰色、硬绑绑、不再是白色柔软能跳出小水坑的沙滩!

那时的集成,春天秋天和冬天,在这长江边有大片的沙滩,细如面白如雪,安静躺在绵延的长江水边。那片沙滩是我童年的嘉年华,它夏初消失夏末回来,陪我很长很长时间。

在那个嘉年华里,有我最钟爱的游戏:在沙滩上站定一个地方,然后跳,不停地跳,慢慢地白色的沙颜色渐深,粘在一起,变成灰色,再接着跳,就有水渗出来,最后变成一个小水坑。小水坑带给我的成就感就像超人拯救了地球一样!某次期末考试前,我跑到这里,一连跳出200个小水坑,后来考试语数奇迹般得了双百。我决定以后每次考试都来跳小水坑,有几门课就跳几百个,以弥补我娘觉得我不够漂亮的遗憾。

那是次意外的收获。为了证明那真的是个意外,接下来好几次考试两门加起来才100。再后来我便不再获得扳回的机会,爸爸决定要跳出这个小乡村,到外面去闯更大的世界,带着他如花的妻子、不如花蕾的女儿。

我人生的第一个字就是在沙滩上写的,不到两岁。那时家里很穷,爸爸妈妈带着我住在用芦苇捆搭成的临时小屋里,妈妈就在屋前用小树枝教我写字。从那时,到我们现在踩上了这些脚印,中间流过的,几乎是我生命已经走过的所有日子。

易续,回来,从来不是件容易的事。

张衣,我们真的回来了!你也落地吧!

大堤:

易续,

米兰之歌——你的枣子。我的枣子,大概在这里。

找不到以前的参照物,我只能凭着记忆中的距离推断。是啊,大概是在这里。

也许得先找到狗才能找到树吧?跟着它找它的家也算是个不错的想法。

你猜我会跟它说什么?我会说,亲爱的狗狗啊,虽然不爱你,可真是想了你好多年啊!你要能突然出现,咬我一口,我也值了!你出来吧,即使你老态龙钟四肢抖颤,我也认了你了!

我还会冲过去,抱住它的脖子,温柔地在它的耳边说,嗨,哥们,还记得我吗?你追过我,我想过你,这么多年,你在家乡还好吗?

当然,我不可能去冀望还有一棵树,还在那,还能开花,还能结枣子。

我最感激的,不是那个不懂事的年月偷到嘴里的那口甜味或光天化日之下被只狗追了两次还盗窃成功的快感!而是十年之后,一个女孩由此得到了巨大的能量,将心爱的男孩扯进了生命!

易续,撒一些张衣的骨灰在这里吧!我看到了那个品学兼优柔软娇憨的小女孩了,被疼爱她的父母牵着,蹦蹦跳跳地,正朝我们走来!

油菜花:

易续,

这里本来是大片大片的农田,现在却成了大片大片陌生的树林,居然像当年刚到德国一样,看到了完全另一个世界,找不到一丝熟悉的痕迹!但德国给我的陌生感何曾让我如此害怕绝望和通彻心扉!

当年的大片农田就是这儿整体的面貌,哪个季节种植哪种作物,哪个季节就呈现哪种面貌。那时的春夏之交多美多美啊,油菜花开得一望无际,阳光洒下来整个世界都变得金黄金黄的,其他一切的事物也都像沾染了色,那就是一幅绝美的画,连空气里都是甜甜的花香。

这个改变是巨大的、是致命的!我曾在这里看阳光云彩、看冬去春来、看时间将孩子千变万化的世界铺陈开。今后不管再轮回多少个月月年年,都不会再有那大片大片的油菜花田了!真的只是梦了!

我跟张衣,真的失去它了!我们带着长达十几年的思念,终于回来了,它却不在了!我们永远地,把生命的最初给丢了!

为什么要回来,为了证明真的丢了?

易续,回头看一看,真的这么难!

你看,这一阵风,把张衣带得多远?也许她现在比我乐观、比我自由。她当年就比我美好。我玩泥巴她捉蝴蝶,我吃油菜花她编花环,她就像天使一样!

家:

易续,

能想到吗?这堆破败的横七竖八的水泥堆,就是我们当年的家。

这是爸爸单位的院子。这一幢三层的楼房。我家住三楼,我到现在都能画出房子的格局、家具的摆设和家里的模样。

这个村叫临江村,临江就是临长江的意思。这个院子里的楼曾经是临江村最宏伟的建筑,现在只剩下这一堆堆可怜的残留物了。

我出生时家里可算是穷困潦倒。年幼的我随着父母流迁了五六个地点——未离开集成垸。当然我没受什么苦,整天吃喝拉撒睡觉玩泥巴,能知道什么是苦?到这个家的时候,我的大脑开始建立鲜明的记忆。这里对我而言是第一个真正的家。

我曾在这搬了个凳子对着长江,一反常态不撒野不逃荒不为蹭吃蹭喝把别人家的门敲得铛铛响,傻坐一天,倔强地等我妈从长江对面的监利回来。我在这院子里种过整整一排的指甲花,挖了洞,把苗插进去,盖上土,浇点水,没几天就差点死了。张衣弄了几天,又把她们救活了。后来我家搬了,彻底搬出集成。我随着爸妈租房买房搬了好几次。我自己也从这个地方到那个地方、从这个城市到那个城市、从这个国家到那个国家,十几年有过至少八九个被我称之为“家”的地方。

但这堆水泥之上,保存着我最真实最充沛的情感。

我们院子里所有的小孩都是听着“你看看人家张衣,从来不赖床!”“人家张衣怎么一考试就是满分?”“我要是有张衣那样听话漂亮又优秀的孩子……”“你也学学人家张衣……”成长的,奇怪的是我们这些小孩,跟大人一样喜欢她。

那时,有好多好多人喜欢她,她身边有好多好多的爱!

张衣,这里也是你最爱的家,对吧?

学校:

易续,

这里是临江小学,是我们以前的学校。

我的记忆依旧是鲜明的——哪里是教室、哪里是操场、哪里是升旗台、哪里是食堂、哪里长了树、哪片草丛的野花最多我通通记得!

那个美好的校园现在只剩下这些很矮很矮的从土里冒出头的破红砖了,怯怯地藏在杂草丛中,显示着大概地基的模样。怎么这么小?好像几步就能从最东边走到最西边、从最南边走到最北边!是因为当年太过年幼、没见过更大的校园还是它仅有的这些根基也被那场残酷的洪水移了位?

记得那天爸爸到学校给我办转学,说要带我去有很多汽车、高楼还有飞机的地方。放学那一路我几乎是横着蹦回的家。对,就是螃蟹那丑态,但它缺我那速度!

当时的我并不知道离开意味着什么,我以为什么都不会变,我还可以回来在沙滩上跳坑到油菜田里摘油菜花抓蝴蝶在院子里种指甲花偷别人家的枣子然后被狗追。我以为变的只是我会高昂着头跟我的同学我的小伙伴说很多汽车很多高楼还有飞机。我从小就是个虚荣的人渣!

易续,那时的我,远不知道什么是压力,什么是将来,什么是失去。直到失去家乡、失去张衣,还差点失去你。

张衣,你也听到读书声了对吧?是啊,里面有我一份呢,稀稀散散错乱无章!又突然整齐了!朗朗的童声像垂直而下的瀑布,声势浩大又清冽纯澈!这是因为呀,下课铃声响了啊!都在督促老师喊“下课!”呢!那时真好,学习是玩,玩也是玩。

成长,好疼啊!

路:

易续,

刚刚是什么飞过了我的头顶,迫使我随之抬头。于是,我认真地看到了这里的天,我家乡的天,湛蓝的天,万里无云,不是我梦境中的样子。

我的家乡,在那场洪水之后早已面目全非,这十几年我不是没有时间没有机会没有能力回来,不过是一段车加一段船的距离。我明明知道自己对它的想念,知道自己有多爱它,失去它我有多伤心,但从来不说要马上回来看一看,跟自己也不说!

我始终逃避,好象只要不亲眼看到,就没有真的失去。我不敢正面这被现实辜负后的残垣断壁,没有勇气正视生命的最初早已失去见证可能的现实!

可是看看吧,与天相连的,还是这条公路。

这是当年这里唯一的公路,几乎穿过整个集成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