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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意馆中。
年轻画师禹之鼎对着一幅空白长卷发呆,迟迟落不下去笔。
即便是身边有云辞格格陪伴,脑中对皇上要求自己画的东西有了大致的概念,手中之笔,也不知该如何驾驭。
此前,顾问行顾公公仔仔细细把“万岁爷接见蒙古王公贵族”的事情描述了半晌,还特别叮嘱:
“禹画师,咱们万岁爷的脾气你还不了解吗?动起真格来别说让纳兰公子写五十行、一百行诗,就是叫你画上数十张别的、你没亲眼见过的大场子的长卷画也是有的。你可千万把眼前这份差事领好了!”
禹之鼎应了声“好”,又问:“顾总管,上回我献给皇上的《韵彩万花琉璃图》,皇上看后是什么反应?”
顾问行道:“你自然是不能指望万岁爷对你那幅画多点评什么,但是纳兰公子仔细看过了,他说你画的好,构图和光影相较于之前的作品都有了一个大飞跃,下的功夫深。这不就够了吗?”
“是够了。”禹之鼎自语,“等以后,我就给纳兰公子画小像,只谢他不谢皇上。”
“这话奴才听了就好。”顾问行比出了一个慎言的手势,“禹画师你可别再说第二遍。”
“皇上叫我画什么我就画什么,我还算是个有骨气的人吗?”
“禹画师,你的画可是要藏进宫里的最高宝阁的名品,大清历代皇帝,无论是在天上的还是在当世的,想必看过后都大赞气派!可不要为了一时的骨气,而把前途丢了。”
云辞站在桌案边,把画笔重新放到禹之鼎手中。
“你画些草稿也是好的,最起码得先让顾总管有个能给皇上交差的东西。不然你这样被风骨所困,没准会连累整个如意馆。”
“皇上太自以为是了,这样要挟我、要挟纳兰,作画的和写词的就不能有自己的选择了吗?他是皇上,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我陪你。”
云辞只回应了这三个字。
作为女子,云辞知道:一味相劝和鼓励是没用的,禹之鼎需要的是作画的实感和心情,而不是“完成任务”四个字。
有时候,说的越多反而越坏事,还不如安静相伴。
一个人安静了,另一个人才能安静。
作画,非心静神到而不能出佳作;成图,非去杂念存本念而不能精布纸上之大局;成品,非物我合一、纸墨相融而不能让画心画魂无悔。
云辞看着卷轴上渐渐被勾勒出来的《康熙皇帝接见蒙古王公图》雏形,心中有所期待。
这份期待感,并非是源自禹之鼎终于融入了作品的打稿之中,而是那种自己陪伴在他身边、就能给他力量给他后劲的真切之情。
只是想成为禹画师的每一幅传世画作的见证者,个中的风风雨雨和同舟之行,是何等珍贵?何等值得回味?
只是喜欢禹画师,把他的每一份心情、每一笔墨痕、每一声感受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待到回味之时,再告诉自己:从第一眼相见时,彼此就已经注定了这份缘,但求终成就,不为时局累。
卷似轻海,墨如过舟。
乘驭之间,烟云瞅透。
“禹画师你看,你这黑线白底的初稿所描绘出来的,不正是顾总管说的场面吗?有这个大框架打底,往后再往细节处着手,佳作可成。”
“云辞,我真的宁愿不去打听:今日皇上在太和殿和蒙古王之间究竟发生过什么冲突。否则,皇上也不会叫我来以画显君威,叫纳兰去以诗陈君绩。”
“不知道比知道好。”云辞把毛笔放到了笔架上,“你就只当皇上心中有傲气,即便是有所赌气,也要意气风发地彰显自己的气度与大略就好。”
禹之鼎把壶中水注入笔洗中,“作为帝王,这样的心气是不可缺的吗?”
云辞挪动了墨盘的位置,“对,作为皇帝,输什么也不能输——勒令臣前的架子和睥睨天下的大志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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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禹两人来到了如意馆外的小树林。
唯有“静谧”的共感。
“云辞,你不回家吗?这个团圆的日子,你不怕爹爹和娘亲担心?”
“阿玛一‘醉’,怕是又要在众宗亲面前大说自己多么想择纳兰性德为婿,族人只把我‘不嫁纳兰’四字当作是反话来看。那些话,那些目光,真叫一个累人和腻人。”
“平日里,你爹爹就不提了吗?”
“平日里提的少,大宴上面提的多,这是阿玛扩散风声的策略。我挡不住阿玛的嘴,只能由的阿玛说。”
禹之鼎神色认真,“要是……我现在就跑去瓜尔佳府邸向朴尔普大人表明自己要娶你的决心,会怎么样?”
云辞忍不住笑了,“大概会被乱棍打的只剩下一口真气吧?哪有人在跨年夜里给你叫太医的?”
“怎么我禹之鼎就娶不得官云辞?”他脸带坚韧和不屈,“满清的通婚规矩太不合道理了!”
北风呼啸,云辞一手按住头上的双羽小礼帽,“反正我们的名字都要被记入史册,好坏也无所谓对不对?”
“对!”禹之鼎拿出了男子特有的勇气,“即便是一起私奔,做出一件‘将来就在西洋过活一辈子’的惊天大事来,我也绝不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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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瓜尔佳府邸。
云辞被四个家丁拦在了大门外。
“格格,奴才等领朴尔普大人的命令,让你今晚在府外思过。”
“我回来晚了就该受这种闭门羹吗?”云辞不认,“让开!”
“奴才等惟朴尔普大人的命是从。”
四个体格健硕的家丁,像一堵墙似的立在云辞面前。
“我在外头思过进不得家门的事情传出去,丢的是全家人的颜面!”
“住口!”朴尔普从里面走了出来,“你还好意思说颜面?”
夫人章佳氏虽是心疼女儿,但也站在家规的立场上道:“云辞,今天是除夕,合家团圆的日子,你竟然不回家吃饭,叫阿玛和额娘的脸面往哪儿搁?”
“如果我说我跟纳兰公子独处了一夜,”云辞冷笑,“阿玛和额娘怕是会喜不自禁,马上迎我回家吧?”
“别以为阿玛不知道,纳兰一家今晚在皇宫里面赴家宴,你跟本不可能跟大公子独处。”
“那女儿也不瞒着了,女儿今晚是在如意馆陪画师禹之鼎一起过的。”
“拿家法来!”朴尔普对着身后的管家一声怒吼。
“老爷,不能打云辞,否则传到纳兰一家子耳中,你教女无方的骂名岂不是坐实了?人家还怎么放心把儿子给你当女婿?”章佳氏尽力阻止,“何况云辞是我的独生女,我也舍不得你打她。”
“皇上要禹画师画《康熙皇帝接见蒙古王公图》,女儿今晚就是陪在他身边一同为画。”
“蒙古王下午就率领亲贵和大臣们回去了,想必一定是在太和殿内与皇上有所冲突。皇上要禹之鼎作画,无非宣泄心中的愤怒,他要是画错一笔一线,脑袋就没了,你还敢参合到画里?”
“阿玛你就当作女儿糊涂,女儿不怕家法!”
“去拿鞭子!”朴尔普气的脸色发青。
管家才转身,就被章佳氏给叫住了,“拿什么鞭子,还嫌不够乱?”
章佳氏走到女儿面前,好声劝道:“云辞,给你阿玛认错。”
“女儿没错。”
“你——”朴尔普指着云辞训道,“穿洋装、会汉人、夜迟归,你哪里有点八旗格格的样子?真是不孝!”
“女儿要是不孝,早在皇上疑堂伯父鳌拜的时候,就不争不辩直接说随皇上的意思去办;女儿要是不孝,今晚就宿在如意馆,看看阿玛额娘有什么话说;女儿要是不孝,就不会在阿玛处处声张只有纳兰公子配娶云辞的时候,一言不发,只顾着阿玛的颜面忍耐……”
朴尔普听罢,背着手站在妻儿面前许久。
才最终对章佳氏道出一句:“不用管云辞,由得她站在外头!”
白雪飞舞,寒意刺骨。
云辞独立,内心清促。
她忽然就想起了禹之鼎说的那些话了:
“论官阶,我没资格赴宫宴。论朋友,我不能去蹭饭打搅别人家团圆。还不如跟往年、跟每年一样,独自在如意馆跨年。”
“睡醒后,天就亮了;天亮了,新的一年也就来了;新的一年来了,就可以许各种大的小的、可以实现的只是空想的愿望了。”
“所以云辞,我一个人惯了,你快回家去吧!”
云辞只觉得心酸。
不是心酸自己的处境,而是心酸禹之鼎的孤单、以及他将千万思绪化作“习惯”的份份无奈。
——的确是可笑,两处相思,只叫一轮明月和一袭风雪做了看客。
——如意馆中人,官氏门外女,一晌欢的温存,都要以作苦换离合。
【注1】通宝:一种货币,似铜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