噬魂草生长于大宸城内一事瞒不住，回京的官上，十几位术士都被告知，绕是整天乐呵呵的谢锦城，此时此刻也笑不出来了，他揉着依旧红肿的下颚，坐在颠簸的马车内，无意间抬眼看了看外面的天色。

很灰，好像从城墙坍塌那一刻开始，天色就再也没亮过了。

将军出身的柳续不喜欢被众人当稀世珍宝似的拥簇在中央，拒绝坐马车，但因带着脚伤骑马只会增重伤势，所以便由颐渊带着他坐在马匹的后背上，正巧颐渊也不想被别人跟着，手上的缰绳一紧，便飞一般地冲去了队伍的最前头。

谭泽雯又在后面骂骂咧咧地咒他。

“大宸变了很多。”柳续突然开口。

“是啊。”颐渊侧头看了一圈，“毕竟都一百年过去了，将军还记得以前的样子吗？说来听听解闷如何？”

“唔……”柳续想了想，“差很多的，从前到处都是战争，行军也很赶，根本没什么时间和心思来看景色，只记得路过一些村落的时候，里面的状况大多都太过凄惨。”

他用词斟酌，没有给颐渊具体形容，可能是连说都不想说，任谁都知道，乱世拥有身处和平年代的人无法想象的苦厄，战火一旦烧起，那可不止上下碰碰嘴皮这么简单。

顿了顿，柳续笑道“总之，你弟弟把大宸治理得不错。”

“切。”颐渊握紧手上的缰绳，“提他干嘛，那小兔崽子一天到晚就知道尔虞我诈，一点也不好玩。你若是喜欢看这山山水水的，等我们回了京城，我便天天带你看，不让别人跟着，直到你看腻为止。”

柳续听得眉头舒展，有那么一瞬间，这些无本之末的话好像是真的可以让他放下撂子，从此就能无忧无虑地四处畅游。

颐渊见他高兴，自己也就跟着没心没肺地大笑起来，犹如风卷残云，带着脚下的马又是一阵猛地鞭策，彻底把众人甩在了身后。

转眼便到了京城。

百年前的银甲主帅回城，少年天子亲自携大臣相迎，黄风卷着湿气趟过每一条大街小巷，带回了这个消息，举国上下都为之震惊，在两拨人于九重宫门对上面的那一刻起，所有人都把心提到了嗓子眼上。

自从三道城墙建立，在百姓的记忆中，柳续便该是位备受唾骂的死人了。

死人怎么会回城呢？

“听说就是他下令困住大宸的。”

“算来也该有一百多岁了吧，怎么还这么年轻？怪物吗？”

“诶，说不定就是呢，不然当初为什么会这么厉害。”

“你们说他会不会……”

官道边的低声议论众多，颐渊眼神凌冽的扫了他们一眼，这些人便立刻老老实实闭上了嘴巴。

柳续在身后拍了拍颐渊的肩膀：“不要看别的，用不着，直接带我去找皇帝。”

颐朔被厚重的帝王服饰裹在其中，像是顶着一座巨山，稚嫩的脸上没有生气，眼底泛着不正常的乌黑和憔悴，应该是昨天没有睡好，比起上次见面，他整个人又瘦了一圈，没有什么颜色的薄唇正很努力地向上扬起一个弧度，笑容让人不寒而栗。

京城是个极为奢华的地方，同时也虚有齐表，它如同吃人的恶鬼，让每一位走进去的人都被活生生的挂下一层皮骨。

此时的少年天子看上去既可怜，又可憎。

柳续翻下马时不小心踉跄了一下，颐渊敏锐地上前扶住，却被大将军轻轻推开，颐渊听见柳续低声道：“现在别扶。”

他也是独立惯了的人，骤然被炽热包裹，私下还好，可众目睽睽之下，终究会不习惯。

颐渊咬咬牙，知道强迫不得，最后还是收回了手，走去了颐朔那边。

至少现在，自己总归是姓颐的。

“陛下。”柳续单膝跪下，哪怕是普通的旧青衫，在他身上也穿出了锃亮银甲的锋芒，恍如长戟在侧，“臣回来了。”

颐朔的笑意更深了：“朕等久了，不过将军回来就好，大宸此时正是需要用人之际，这里才是你的归属。”

柳续：“是。”

简简单单的两句话之间便已蕴含了太多的交锋，早在鸡宝村的时候，颐朔决定先行回城，就是想要考验一番柳续，如果大将军真的拍拍屁股走了，那么整个大宸，都不会给柳续半丝容身之地，让他一分钱难倒英雄汉，但相对而言，如果柳续老老实实地跟着回城，自然也会发现如今的急促局面。

只要他一脚踏进这趟浑水，再想走，几乎是不可能的了。

小皇帝越来越兴奋，看柳续的眼神就像是藏了钩子，硬生生地要将他拨开一层肉，几乎按捺不住胸口的烈火，说完便冲一旁叫道：“宰相？宰相人呢？”

人群中走出一位颇为稳重的人，他身上穿着十分讲究，正一品的官服上找不出一丝皱褶，头上却顶着一顶不伦不类的黑色斗笠，黑布之下看不清面孔，拱手一礼后，也不出声，只是静静的站在一旁。

“听着，朕要下旨。”小皇帝沉声道，“朕要让柳卿重新担任禁军统帅一职，朕还要给他组建银甲军。”

此话一出，不仅仅是柳续，在场所有人都猛地一惊，心头骤然动了动，下意识地察觉到了什么东西，不过没多嘴，四周很快归于平静。

那位宰相依旧没说话。

颐渊暗骂：“死小子又要干嘛？”

当今统帅正值壮年，虽说没有战功累累，却也没有犯过任何过错，柳续刚回来便要当着全城老百姓踢他下马，于情于理，都是在公然宿敌，颇为不妥。

颐朔不是头一两年当皇帝，怎么突然间就犯这种低等错误？

强买强卖吗？

故意的？还是别有目的？

见到这个反应后，小皇帝冷笑一声，极为不满地问道：“怎么？你们是在不满吗？不妨告诉你们，朕快要等不及了，它们烦得朕每天都睡不着，既然柳卿回来了，该做什么位置，该干什么事，难道你们比朕还清楚？还有比他更合适的？还是说……你们要来替朕做决定？”

底下连忙传出阵阵“惶恐”之声。

已经说到了这个份上，哪儿还有人敢反抗？那岂不是往皇帝手上送命吗？小皇帝下令时的脸上泛起阴翳，眸子中有一闪而过的端倪，颐渊在他身侧看得真真切切。

颐朔：“宰相，愣着干嘛？还不快去？”

黑色斗笠领命，深鞠一躬，默默地退回人群中。

“柳卿。”颐朔回头，歪着头笑了笑，“你也没意见吧？”

柳续看见一旁的颐渊向自己微微地摇了摇脑袋，示意不妙，心中顿时有了拿捏，温声道：“臣领旨。”

听到这里，颐朔才终于把目光从柳续身上撕下来，他如同一个腐朽的枯木，对着百姓摆摆手：“应了就行了，柳将军随朕去商量事宜，散了吧。”

人潮退去，銮驾浩浩荡荡地回宫，颐渊趁内侍不注意偷偷溜走，然后轻车熟路地翻过几座宫墙，跑去偏殿内，看见正在等候召见的柳续。

“颐朔的样子不对劲！”颐渊的表情特别难看，踹着粗气直接开门见山，压根不给柳续说话的机会，上前一把拉住对方的手腕，“我刚刚全看见了，走！别待在这里，跟我回去，我们重新商议！”

“现在还有什么是对的呢？”柳续坐在客座上巍然不动，语气虽然很温和，但内容却格外坚定，“小殿下，我又是大宸名正言顺的禁军统帅了，是你让我答应的。”

颐渊心里很不是滋味：“我不是这……”

柳续揉着揉他拉耸的脑袋：“我不是在怪你，就算你没暗示，我也会答应，毕竟……这个国家还是皇帝说了算，对吧？”

比起塞外的纷扰，深宫的险恶也是同等可怕，有的东西，不是你不想要，就能拒绝的，更不是反抗就能挣脱束缚的，没有那块手柄，就只能听天由命，任人宰割。

就在这时，一位内侍走进来，拱身道：“将军，陛下召您觐见……咦，殿下怎么也在？”

“王爷有东西忘在了我这里。”柳续起身，下意识地迈出一步将他挡在身后，“走吧，我们去见陛下。”

颐渊看着柳续离开的背影，抑制住想要跟上去的冲动，只身回到自己该去的地方，这一路上都冷清得萧条，临出宫门的时候，他回头看了一眼，突然觉得这座被他从小玩到大的四九城变了模样，开始面目地狰狞起来，正在吞噬掉自己周围所在乎的东西。

长阶从未如此遥远过，这再不是一把火便能解决的问题。

他真的只能坐以待毙吗？

香楠味极重的殿内，安静无比，只有行走带来的布料摩擦声偶尔传来。

龙椅上的小皇帝已经换上了一身方便的衣服，对柳续道：“柳卿，方才当着众人的面朕没问，现下这里都是能信任的人，你说真话，这次对境外的讨伐，有多少胜算？”

柳续：“臣不知，但臣会竭尽全力。”

“竭尽全力好啊。”小皇帝把玩着手中的御笔，笑道，“朕相信只要肯竭尽全力，没有你办不到的事。”

柳续：“臣惶恐。”

“别和朕说这些没用的东西。”小皇帝加重语气，“朕说你行，你就行，不用说了，单凭你能从那城外好好的回来，就再也找不到第二个人更合适。”

柳续在心里问候了一遍他全家。

这小子和他那不知头上第几辈祖宗的始皇帝说话方式一模一样，当年柳续选择进入黑沙时，完全没想过这些后辈会把他挖出来，更不知道，他们会毫不知羞地继续让他干活。

若自己早就死在了黑沙内，那就任由这个破掉的口子肆意吗？

这群皇族还真自信。

大将军和小皇帝一坐一立，彼此都在心中狠狠地记了对方一笔。

颐朔不容置疑，半分不让。

柳续也悍然不动，不给准话。

殿内沉浸得不像话，所有的人都因这两人的交谈背冒冷汗，最后，还是小皇帝先打破了僵局，他武断地说道：“无需再议，就这样定了。”

“柳卿，百年前的数万冤魂可都等着重见天日呢。”

柳续内心大恸。

这时，外面忽然传来一阵骚乱。

一位小内侍跌跌撞撞的跑进来，可能是太慌张了，被议政殿的门檐不小心绊倒在地，胡乱爬起身的同时，对着殿内的两人哭诉道：“陛，陛下，那殿下正在院子里揍人呢，说要把立马柳将军带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