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已经是颐渊已经把自己关在屋里的第三天了。
柳续最近总是昼出夜归,除了睡觉以外,几乎把所有的时间都花在了京外军营处筛选士兵,整顿纪律,操练队伍,以往的银甲军是什么模样没有第二个人知道,所以事情都被事无巨细地推到了柳续跟前。
哪怕是得了一点空隙,也会被小皇帝叫去谈话。
府里干杂活的老仆们也很难看到将军的身影,若非要说什么东西能证明此人的存在,大概就是他房间里每日换下的脏衣服了。
可今天,刘伯在熄灯前便听见了大门外的马车声。
刘伯算是从小看着颐渊长大的人,这小殿下虽然现在圣宠浓厚,哪怕是硬闯了议政殿也没人敢说三道四,但若换做十年前,先帝在位时可大不一样,那时候他来照顾这位毫无威严的小皇子,本就是为了图个安宁日子,却万万没想到会有局势大变的一天。
上面这些主子们的打算他不懂,也没打算懂,唯一欣慰就是颐渊并没有因为圣宠的到来而变得傲慢,而是保持了这幅闲散的心思,让这些做下人的不用提着脑袋伺候。
所以,退一万步讲,就算是为了报答这份相互体谅的恩情,只要颐渊在意的东西,他们肯定是会竭尽全力去放在心上整座王府所有人,并没有传说中那么害怕这位“一百往上的高龄大将军”。
在确认了是要走进自家门口巷子的马车后,刘伯赶紧提着灯笼,跑去门边候着。
木轮被石板路上的小子咯的“哒哒”作响,坐在车内的人自然也舒坦不到哪儿去,来来回回跑了一天,柳续头疼得像是要炸开,眉眼间的倦意无法遮掩,他里衣已经被汗水浸透了,此时正值寒冬,风从窗户缝隙吹进来的时候,有彻骨的寒冷,绕是再多的冬衣都遮盖不了。
谭泽雯坐在一侧,脸色很是不好。
马在“噗”地冒出一鼻腔白气停了下来。
刘伯立刻递出手里的热汤壶,赔笑道:“将军还是慢了一步,殿下刚刚已经用过晚饭睡下了。”
“哦?”柳续抱着汤壶的手指冻得有些发青,却还是忍不住调笑,“终于肯吃饭了?”
“诶。”刘伯提起这事儿就伤脑筋,“是啊,殿下从小到大都是这性子,一直没变过,有劳将军多担待了。”
事情还得才从三天前的胡言乱语说起
才搬来的那天,颐渊突然冒出的一句“以后就把这里当家”着实吓到了柳续,他后知后觉地反思,是不是自己给这位小殿下传达出了什么错误信息,才导致颐渊会认为以后自己和他一直在一起。
故人归魂,这本就不是什么吉祥征兆,他更像是凶煞之物的集结。
柳续当时愣了片刻,然后拱手回答道:“殿下,臣是回来继续给大宸打仗的,不是回来玩的,今后可能就要分道扬镳了。”
不止这些,颐渊在听到这句话后本来还想转移话题糊弄过去,可柳续偏偏还要补充道:“这些时日的照顾帮了臣不少的忙,今后若有机会,一定携重金登门拜谢。”
颐渊也搞不明白自己是被“机会”和“重金”中的哪个字眼给惹怒了,他只知道,在当晚的宴席散去后,他就把自己关在了陌生的房间里不肯出来。
“原来只是我在自作多情。”颐渊在床榻上缩成小小的一团,收着双腿把脸埋进膝盖间,遮住哭得红肿的眼角,暗骂道,“他妈的!原来只是我在自作多情!”
闹出这么大的动机,整个王府上下都被惊动了,起初柳续想进去看看他,被颐渊哑着嗓子拒绝。可紧接着他便后悔了,心想只要大将军肯看看我,笑着哄哄我,他就不再生气,可惜这时候柳续已经被叫去军营了。
后来,颐渊自己生自己的气,开始闹绝食,不吃东西。
再后来,他很没面子地差点被饿晕,把下人端来地热面吃得一干二净。
结果……他又想起了柳续在小镇客栈里答应给自己做的热面,心情顿时一落千丈。
愁死得了。
堂堂大将军,怎么就能这么迟钝呢?
等冻僵的手暖和过来后,柳续撇了撇身后,把热汤壶还给刘伯,笑道:“小殿下性格坦率,倒是我这个不伦不类的人受照顾多些,等有空的时候,还要劳烦刘伯替我说声谢谢。”
刘伯忙道不敢,然后很懂眼色地退了下去。
“就送到这儿吧。”柳续懒洋洋地拖着尾音又说,“按理来讲,你一个朝中元老,需少和皇室子弟、和我打交道,难道舅舅以前没教你吗?”
谭泽雯的老脸在风雪中冻得跟个石榴似的,愤愤不平:“皇帝那小子明明说了要给你一只新的银甲军,两天没过,他居然就扶上一位半路出家的少爷和你坐同样位置!你说我能不气吗!”
“生这气干嘛?”柳续叹了一口气,“多来一个人也好,换换班,我又不比从前,真这样没日没夜地跑下去,迟早会累死。”
谭泽雯喝道:“那他让你在午时罚跪又是什么意思!!!”
待整句话说完,谭泽雯才意识到自己的声音太大了,他们今日虽然回来得尚早,但在平常人眼里,此时已经夜深人静了,他这样一嗓门吼出去,四下空旷又没个遮掩的,估计得吵醒三五位已经进入梦乡的人。
谭泽雯干瘪瘪地说道:“……抱歉。”
柳续看着这位老侄子,心里忽然很不是滋味,他猛地察觉到一件事自己是不是,反倒给小辈们添麻烦了?
以前不是这样的。
“小殿下前几日在宫里闹过事,皇帝碍不下面子,总得找个人发作,不然皇权还有威信吗?我和他本就在治军上处于不同理念,撞上了气口,引火烧身很正常,更何况只有一个时辰而已,你当我是废物吗?”柳续低声喝道,“比起这个,还是想想一年以后的事儿吧,你真以为我们还剩下很多时间吗?”
这话猛地把本就沉闷的氛围拉至更漆黑的深渊。
小皇帝今日下旨,后方极力配合,需柳续在一年之内给出优秀的新军队,后年开春时,就要去扫荡黑沙和异族。
这个命令简直荒谬得离谱,但朝中却无人敢反对毕竟他们谁也不知道,边境上最后的那道城墙,能否撑到明年。
“天色很晚了,赶紧回去。乖,你明天沐修,就不要再跟着我去军营那边了。”柳续最后还是把声音放了下来。
谭泽雯往前一步:“舅舅……”
“回去!”柳续道,“这么大个孩子了,别让我再操心,注意做事的界限。”
“好,我,我回去,您别生气。”谭泽雯的态度猛地低怂下来,“可是舅舅,您改天还是随我一起去徐姑娘那里一趟吧,我担心……”
“嗯。”也不知道柳续有没有听进去,他拍了拍谭泽雯的肩膀,不等人把话说完,便打着瞌睡转身走了。
可他们谁也不知道,颐渊其实已经在屋里醒了过来,并且听到了方才所有的对话。
颐渊并不是被吵醒的,没办法,老毛病又犯了,本来在碰见柳续之后那个总是重复的噩梦便再没出现过,可不知怎的,今天不仅梦见了那个梦,还梦见了后续。
和在鸡宝村时一模一样,难以抑制的燥热感扑面而来。
不知从何处冒出的白貂端坐在床尾,伸出舌头舔了舔前爪的毛:“燥热?来说听听?”
“你懂个屁。”颐渊红着脸骂道。
白貂弯着眼,像是在笑:“懂啊,比如你现在想冲去那位柳将军的房间里撒泼打野,但又不敢。”
颐渊:“……”
成精了!居然猜对了!
“我梦见,梦里的那个我好像走出了那片漆黑……”缓过一口气后,颐渊才缓缓道来。
他和闯进来的将军在黑暗中一起生活,他闲来无事便会缠着将军讲外面的故事,幻想所谓的“人族”究竟是怎么样子。
直到有一天,他趴在将军的膝盖上,说道:“我想出去看看。”
将军自然是不许的,并告诉梦中的颐渊道:“外面已经变了,那才是可怕的地域,你会没有同伴,没能交谈的人,忘记你曾经拥有的快乐,至此,永世孤苦一人。”
颐渊趾高气昂地挺起胸膛:“我不信!”
外面怎么会可怕呢?将军就是从外面来的,将军这么温柔,这么好看,所以外面的人肯定都很好!
将军笑着揉了揉他的脑袋,没再理他了。
颐渊开始撒泼打野,每天变着方儿地插进话题,甚至有次还大哭大闹地和将军吵起来,骂道:“你是不是不想让我走!你肯定是怕我走了没人和你玩了!你这个自私鬼!”
以前无论如何软磨硬泡都无动于衷的将军,却在听到这句话的时候眸子一颤,放下手中的书卷,笑道:“好,你走吧。”
颐渊被他的反应吓到,却有点窃喜:“真的?你真的让我走了?”
“嗯。”
“你……骗我的吧?”
“不是。”
将军轻声道:“外界山河辽阔,让你一直困在这里,确实也不妥,你想出去看看,便出去看看吧。唯一可惜的,就我没法继续陪着你了”
“不过我会尽快跟上来的,等我。”
梦中的颐渊兴奋极了,立马点点头,脚下的步子越迈越大,越迈越快,把将军扔在身后,眼睛注视这远处一颗小小的观点,飞一般地往外面扑去!
但是外面……并不是想象之中的桃花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