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岳滩受横水灾祸已有数十余日,可并传出任何百姓官兵的伤亡听闻,放在城墙破败、黑沙溢进的当下,可谓是在万幸中夹杂着无法参透的古怪。
为什么叫嚣得如此悲惨,却连一位遇害者都没有呢?
等众人亲自踏上这盘土地后,才恍然大悟半岳滩虽属偏远贫瘠地带,没有精良的术士整治异族,却胜在地域辽阔。
虽说鲛人的入侵改变了河道,但从某种程度上来讲,此事和百年前人魔混战的阵势相比,实在是微不足道,不值一提,所以淹没的也只有老城一带。
当今县令虽然不是什么将帅大能之才,但也是将“进退有度”四个字参透到了极致,出事的第三日,发现这河水来势不妙,并非普通官兵能治理好的,当即选择保命要紧,遣散县民们弃屋逃走,统一搬去新街落住,然后上书向朝廷请求救援。
横水洋洋洒洒地冲垮屋舍,占领土地,每日上涨半尺,县令也不着急,派去三队官员轮流看守,若超过界限,则又叫百姓们背着包裹撤退,若一不小心跑上来一位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就去求“水师大人”救命。
反正楚应也没什么要结伴的家人,顶多一位从水里捞回来的幼弟,他给钱,楚应拿钱办事,天经地义。
下午的时候,颐渊厚着脸皮做了东,自掏腰包让一群半吊子银甲军在客栈里开了顿全肉晚膳没敢要酒。这才算是把在路上的“亏损”全部填了回来,只要肚子不乱叫,诸位看向那露天营帐都顺眼了许多,一口一个殿下叫得格外亲切,好像已经彻底忘记了此人是在半路上硬闯进来的,还在出发前天大逆不道地蹿进主帅被窝里睡大觉。
或者……说看见了也要装作眼瞎。
至此,半吊子银甲军中就有了两个老大。
柳续看小火妖这笼络人心的方式,直白却也豪迈,在心里没有恶意地嘲笑道:“简直比人族还要像人。”
“吩咐下去,让半岳滩的官兵全部撤退,换为银甲军暂替其职务看守水线。”隔日清晨,柳续从受灾的老城里睁眼后,便毫不拖沓地接手了麻烦,开始了快刀斩乱麻的整治。
“是!”
由告状精带头的一干士兵领命而去,临走前,还悄悄地冲颐渊竖了个大拇指。
颐渊在睡意朦胧间看得一愣,差点把嘴里咬着的红发带落到地上,赶紧三五两下将马尾束好。
这家伙什么意思?求鼓励吗?
他疑惑的一挑眉,再莫名其妙地也回了个大拇指。
告状精兴奋地跑了。
“……”
“接下来布置屏障。”柳续心思挂在别处,没注意到他俩的小动作,转身对谢锦城道,“这里的术士只有你们二人,咒文屏障需要笼罩整个横水上空,如何?会不会太难了?”
“没事儿没事儿,不就是片河嘛,小问题!”谢锦城不知又从何处掏出了一把风雅的白色折扇,一边回答一边用扇骨戳了戳身边人的胸口,“我家阿衡厉害着呢!当初在鸡宝村我都没出什么力,趴在后面画画符就好行了。”
许衡像是没听见一般,无视了某人非奸即盗的吹捧,对柳续答道:“不会,横河只是比较湍急,却并没有阻力,虚虚笼罩一层做防护不算难事。”
自带他俩出来的第一天开始,不知怎的,颐渊每次看见他们相处都要撅着嘴在心里唾弃一番,柳续倒没有这么无事找事:“好,辛苦了。”
许衡身上总会有种控制不住的暮气散发出来,阴沉沉的,格外敏感,如同成年累月地被禁锢在阴冷潮湿之地,常常显露出不同寻常的镇定和睿智,和他的年纪相当不符合。
他应该和颐渊差不对大吧,十八九岁……
柳续原以为这是术士阁普遍存在的问题,直到许衡身边冒出个谢锦城。
灰蒙蒙的清晨里,柳续发现许衡的眼睑下似乎出现了两团挥散不去的黑影。
大将军心里闪过一个念头,等得了空后,私下去打听打听此人的来历。
真的只是老术士在接近古稀之年时,云游四方收来的得意门生这么简单吗?
不容他多想,谢锦城就已经风一般地拉着人跑了,还在嘴里念叨着什么“待会儿去买点炒板栗”。
柳续:“……”
真是辛苦许衡了。
原先的一大堆人几乎全领了任务离去,有横水肆意的老城突然变得空旷起来,颐渊脸上还保持着方才唾弃人的表情,一回头,又迎上大将军那皮笑肉不笑的脸,身体顿时一个从脚到头的紧绷,明明已经结疤的侧脸又开始抽痛起来。
他脑袋短时间地空白了片刻,囫囵不清地吐出一堆没有来由的话:“我,我那个,没骗你,回来太晚黑灯瞎火的走错了帐篷!”
颐渊总觉得,要是不说个清楚,大将军又要不理他了。
柳续饶有兴趣地听着小火妖极力辩护,急得窝火,就差把自己当一只蹿天猴放了,十分有趣,等小妖说得气喘吁吁后,才下巴一抬:“走,我们现在去阿雯那边看看。”
“将军……”颐渊小心翼翼道,“你不生气了?”
“我为何生气?”
同时,大将军也在心里纳闷:“都是男人,纠结这事干嘛?平时看着不是挺不羁的吗?”
两人各自揣着疑惑,一前一后地往下游走去,在这期间,颐渊难得安分下来一次,没有像往常那样手舞足蹈地嘴里上不停地充当现世宝。
下游的河面更加广阔,水流也湍急了许多,时不时便有一些废弃屋舍内的日常用具被冲上河岸,布衣或者灯台一类东西数不胜数,柳续皱着眉头往里靠了靠,却还是被溅上来的水花打湿了裤脚。
冰冰凉凉地贴在腿上,很不舒服。
但这并不是令人最烦心的,越往下走,就有白色的浓雾从河面上飘来,这雾气诡异至极,像是有生命一般逆着河风缓缓游动着,带着浓郁的水腥味,到了最后,只能勉强看强周遭一尺内的事物,柳续和颐渊不得不靠在一起并肩而行。
颐渊侧头看了看大将军,本来就没什么血色的嘴唇都已经冷得开始发白了,却还是装作无事一声不吭。
可仔细想来,他就是这样的人,自己也该习惯了,若大吵大叫反倒奇怪。
颐渊感觉脑袋晕乎乎的,像是有什么东西转进了耳朵里大吵大闹,没力气去插科打诨了,只抬手打了个响指,在前方放出一小簇本命火,静静地释放暖意。
柳续察觉他的不对劲:“怎么,身体不舒服吗?”
“没。”颐渊用手指骨锤了锤额头,被“咚咚咚”地闷响强提精神,笑道,“放心,我耐打着呢,就是有点头晕。可能是我这种玩火的人在接近一大片水时地本能反应吧。”
何止是一点头晕,简直要晕炸了。
柳续半信不信,却没说多的,他向来不太会找话聊天,只默默地将他拉去内侧,自己走到了外面去,然后从衣袖里拿出了几片绿叶,食指一划,叶片乖乖地飘进颐渊的本命火里燃烧起来。
“薄荷叶。”柳续的眼里盛这火光,“味道清淡,本来该是服用的,我动了点手脚,烧来帮你去去水腥味。”
颐渊暗淡的眼里恢复了些神采:“谢谢将军。”
“舅舅!这河里跟藏了鬼似的,压根没法断流!我方才叫人落下闸门后,原本还算平静的水面突然暴涨数尺,发力冲垮了木门,这样下去还怎么放毒进去?”刚碰面,谭泽雯就风风火火地跑过来汇报消息,还差点因为白雾太浓,一脚栽进河里,被柳续及时地拽住后领拉了回岸。
柳续:“别急,慢慢讲,垮塌的闸门在何处?”
“就在那边,倒不会有多大的灾患,上涨的水也很快便退了下去,恢复成平时的模样。”谭泽雯抬手指道,“不过就是没法按照以往的方法断流投毒了……你小子又拉什么马脸?”
颐渊的意识在水面上神游了一圈,突然被点名:“什么?我没在听你说话,你再说一遍?”
这回不是在气谭老头,是真的听不见。
无数的声音躲在白雾里,然后冲他本来,哭声,叫声,撞击声,甚至一些断断续续的说话声,并且看这样子,只有他一人能听见。
“水什么?涨水?”颐渊地眉头紧皱,拖着沉重的腿往前迈了一步,下意识地脱口道,“又涨水了?”
话音刚落,四周的白雾猛地又浓了许多,柳续,谭泽雯,河水……都完全看不见了。
颐渊像是掉进了水里。
凉雾如水般灌进了他的耳鼻,下一刻,那些声音彻底清晰了起来,像是撤去了遮掩的薄膜,他甚至能分辨出这些说话者的语气。
“放开它!它已经碎掉了,它死了!”
“你今天要是执意留下它,日后肯定会成为祸患,坏掉了的东西就该扔掉,堂堂大将军,怎么连这个都不懂!”
“朕叫你把他扔掉!”
大将军?朕?
颐渊在听到这两个称呼后,松弛的神经突然一紧。
他现在的处境也不是很好受,身上很冷,感觉有一阵寒风从前方灌入,正在一点点地抽走他身上的温热,他想燃起本命火,但无论如何也使不上劲儿。
唯一幸运的,就是周遭特别温暖,不至于让他冻死。
“不……”
颐渊听到了回答,这声音是柳续的!
那冷淡温和的嗓音,像是被用利器活生生地割裂掉,断开,流了血,变得沧哑无比!
“自从陛下您把他交给我的那一刻起,您就该知道,他是我的。”
“哪怕是碎了,也是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