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实(1 / 1)

余孽 小清椒 2195 字 2022-03-16

话音落下后,水师殿内的所有变动都随之猛地归于沉寂。

像是千年蜡台终于得以油尽灯枯,有无尽的漆黑卷浪似的袭来,包裹住一切,这状态大约延续了小半柱香的时间,在这期间,身体和外界唯一的联系,就只有耳边偶尔传来的几声“窸窸窣窣”的细响声。

颐渊很讨厌黑压压的东西,想着点一簇指尖火来照明,可一连打了十几响指个,居然打不出任何火花。

“该死。”颐渊暗骂道,“又在玩什么新花样?”

就在这时,那窸窸窣窣的响声突然由远即近了。

“老侄子,老实待着,这四周太黑了,我现在就是个瞎子,要是出了什么事可没法找你。”颐渊皱着眉头,虽然声音沉沉的,但语调上还算镇定,甚至习惯性地开起玩笑,“不然我没法和大将军交差啊。”

“谁要你交差!”谭泽雯驳回。

“诶,这可由不得你说了算,除非你愿意不认将军当舅舅。”

“不认也正好,那将军就是我一个人的了”

“……”

一束光射了进来,让他们二人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紧接着,刺穿眼皮的光线越来越强,也越来越多,血肉的腥红出现在了视线内,以至于颐渊不得不先抬手遮眼,等适应之后,再缓缓睁开

“所以这又是哪儿?”两人心里同时发问。

此时此刻,他们身处的环境已不再是横河水域之中,而是一片有浪花拍打的岸边至少看上去是这样的光线从头顶上下来,“这里”貌似还是个晴天大白日,那些窸窸窣窣的响声也不是什么妖魔鬼怪,只是一些行走在远处的年轻人,在劳作的同时,抽空说说笑笑的谈话声,看着还颇为眼熟。

等等……

这里不就是半岳滩吗?!

“不。”在冒出那个荒诞的想法后,颐渊很快又否定了这个结论,“这个是假的。”

正如同楚凌所说,这是一个既真实,又虚伪的“半岳滩”。

真实的原因是因为四周的景象太像了,就算请出整个大宸最厉害的术士来做法,都无法创造出这样的一个虚幻空间,放眼看去,每一处花草地缝的细节,哪怕是将真真正正的半岳滩放在眼前,都很难找出区别。而为什么说他虚伪,则是因为这些“百姓”的脸上,都没有表情。

他们活像一只只被牵线的木偶,在舞台上表演着安排好的话剧。

谭泽雯看得后背寒毛炸立,不停冒汗的手心一把抓住颐渊的袖口:“回溯?我,我在书上……”

“回什么回,书呆子,没见识。”颐渊嫌弃地把手抽了出来,回忆了一下当时和柳续经历过的回溯,说道,“回溯是靠异族死前剥离记忆产生的环境,有固定的主要人物,并且画面大多模糊不清,和这样子完全不同。”

与此同时,颐渊也在心里感慨道:“要是将军在就好了。”

柳续就像是一根定海神针,只要有他在,无论是站着还是坐着,哪怕是睡着了,都会不由自主地散发出一股平复人心焦躁的力量,甚至是那些假惺惺的笑容看上去都是一种胜券在握的标志,给人依靠宽慰。

尽管颐渊成天嘴上总爱嚷嚷着“没了我你可怎么办”“要不你以后就跟着我混吧”,可到底是谁离不开谁,显而易见。

他绝非害怕楚凌,但并不喜欢单独处理这种事情。

这时,身后忽然传来了一阵掌声,打断了思虑。

颐渊和谭泽雯立即警惕地回头。

“前辈们久等了。”楚凌双手抱胸,面对着他们站立。

这时再看,这小孩的模样比在水师殿里要明朗许多,身上穿着灰黑色的粗布衣料,领口外翻,恰好遮住了脖颈和腰侧的“鳍”,阴翳上扬的嘴角没那么尖锐了,总算和他本身的年纪有了一些相似之处,“准备好了就开始吧,首先呢,你们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不待他们回答,楚凌便再次开口,他举起一根手指指着天上绕圈晃了晃,说话的语调就像是在玩游戏一样,三分慵懒,三分调笑,三分尖锐,“半岳滩,不过我方才就说过,这个半岳滩是假的,我们还是在水师殿内哦。”

然后他把手指指向颐渊,“这位红色衣服的哥哥身上的味道和常人不同,所以我需要你帮我修复一件法器,不久前因为我的使用失误,让这件法器幻化出了这样一个幻境,并将真身藏于其中,我们如今正处在这幻境之中,而接下来的第一件事情,就是一起找到它。”

又是“它”。

颐渊现在听见这个词就头疼。

颐渊暗下决定,此行之后不管是死皮耐量地去黏柳续,还是自己瞎折腾,定要弄清“它”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不可!

颐渊惊奇地发现自己无论遇见什么事,总能联想到柳续,乃至楚凌落下最后一个字的时候,他才侃侃回过神,紧接着,四下的场景登时天旋地转起来。

“但我们的位置好像并不是当初弄丢它的地方,不过没关系,让你多知道一些事情或许能对找到法器有帮助,咱们一起快速地看看吧。”

“假半岳滩”的画面猛地加速流逝,只见百姓们手上的动作逐渐变快,再快,再快,最后竟然出现了重影!

无数的画面重叠在了一起,话音如同倾泄的洪水扑面而来,昨日和今日的事情出现在同一时刻,同一条街上,人与人之间的喜悦、哀伤、猜忌、愤怒糅合,一时间,场面颇为混乱。

在这些冗杂的画面之中,颐渊看到了那位传说中的水师大人,是如何被第一波横跨而来的横水卷入河底,在忍耐过漫长的肺腑窒息和寒冷后,咬牙坚持,好不容易有幸睁眼,却再被唯一的幼弟溺水失踪的噩耗击垮神智。

像他们这种性格温和、坚韧的人,最怕的东西不是人间八苦饥寒穷困,而是那些本该属于他们,小小的寄托,也在眨眼间消失殆尽。

他能拥有的东西已经很少了,可惜上天就爱欺负老实人,连最后一丝都不放过。

水师大人楚应的模样看上去格外温润,是不同于大将军外表温和的皮囊下藏着一肚子的坏水和秘密的谦和,且并非属于一眼看去就十分惊艳的容貌,要细细品才能知其味,他的眼神清澈,眉目曲线细腻,唯一的缺点就是略显柔气,总是以一副唯唯诺诺低眉顺眼的样子出现,若是这种人出现在宫中,颐渊是肯定会捉弄一番的。

楚应没有别的家人朋友,街坊邻居都为了避难而整日奔波不得空。那日,他在水下受了冻,因无人照料,只得孤零零地待在木屋内没有吃食水喝,导致后来染上风寒高热,整整三天,不仅没有好转,反而逐日恶化。

“是个可怜人啊。”颐渊喃喃道。

他早料到会看见这个场景,但除了些许可怜,没多的唏嘘,这个世界上可怜的人太多了,谭泽雯的在最开始就给他讲过这件事情,自然心里有所准备,再看经过,会无动于衷许多,况且既然是修复给水师用的法器,其幻境肯定会水师有联系。

绕来绕去,一切还是要从这位水师大人开始。

颐渊等人在水域之下的所见所闻,之所以会觉得毫无来源毫无章法,那是因为他们看到的是“结局”,如要理清来龙去脉,就的从源头下手。

手无寸铁的他,是如何当上水师的?

像楚应这种本不起眼的人,为何会在享有“水师”盛名下选择离开人族,在横河底下修殿,并且让幼弟杀掉所有的鲛人族。是后来因痛生了恨?还是别有他因?

画面没有减慢,颐渊看见已经病得神志不清的楚应跌跌撞撞地跑出了木屋,路上有人见了,本想拦住他,却又在看到他那失去焦点的眸子后默默离开,叹道:“痴人,无药可救。”

与其说是去找幼弟,不如说楚应是去寻死的,他站在岸边,不过顷刻便双腿一软,栽进河里。

身边的楚凌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轻声道:“接下来就是我了。”

据谭泽雯说,楚应第二次下水找回幼弟,前前后后一共有三天的间隔,本该一起死掉的楚应于三天之后突然和幼弟齐齐出现,如同魂归故里的亡人,带着对横河无与伦比的熟悉,一跃成为了现在的“水师大人”。

可真相往往更加出乎所料。

“不错,我确实是死了,在哥哥找到我的时候,已经死了三天三夜了。”楚凌笑说,“异族带来的横河有灵,让我在死后生出了一种类似传说中魂魄的东西,我看着哥哥落下的身体,迫不及待地想要跑过去接住,却在中途和一个巨物相撞,变成了……”

鲛人族这三个字他并不想提及,但言尽于此,颐渊和谭泽雯都明白,楚凌道:“然后我发现我能接住他,我带他游上岸了。”

漂浮的亡魂,遇上异族的鱼卵,生成人不人,鬼不鬼的鲛人族,这是九州混战时期才会有的事情,被夹在中间的鲛人族无法容进任何一端势力,居无飘所,只得潜入水下偷偷生存,楚凌再次作为生灵睁眼的那一刻,便深知自己现在的处境,但因为放不下楚应,还是咬牙混进了人族。

“如果我没猜错的,就连水师这个称呼,也是你替他挣来的吧。”颐渊说道。

谭泽雯立马明白了其中的玄乎,“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这个世界上,还有会比鲛人更熟悉熟悉横河水域的存在吗?若是用鲛人去制衡鲛人,横河到底会听谁的?还不是在原地打圈罢了,就像我们来时看到的,横河肆意,却没伤害任何性命。”

画面中,楚应和幼弟终于上了岸。

而楚凌站立原地,负手而立,气势毫不相让,笑说:“对啊。”

“后来遇上什么突变了吧。”颐渊把手背在脑后,微微抬头,向下看去的时候,目光眉头微挑,似乎极为笃定,“会承认水师称号的只有人族和你,鲛人不会,但水下的水师殿肯定并非人族修建,那么解释就只有一个,这一切都不是他的意愿。”

“最后是你带他去了横水下,你杀掉鲛人族,你修筑水师殿,至于你为何有这个能力,多半和你口中所谓的它也就是法器有关。”

“这位红色的哥哥你真的好聪明啊,和传说中的完全不一样。”楚凌咧咧地笑了起来,“不过还是有不对的地方哦,不是我带他下去的,而是他被扔下去的,被人族扔下去的。”

此话一出,颐渊和谭泽雯顿时察觉不对。

什么叫被“人族”扔下水?

“半岳滩百姓没有伤亡,即使在遇见危险的时候,也只会想到搬家逃跑,却为何急着向京城求助呢?”

“你们想过没有,他们或许想对付的,根本不是鲛人族,堂堂水师坐镇,鲛人族早就被镇压了,而这些人族装模作样,在得知真相后,辜负了我哥哥。”

“他们想借刀杀人,你们是刀,杀的,是我们。”

这是一个农夫与蛇的故事。

幻境的另一边,一位女人的尖叫声骤然响起,抱在手上的箩筐落下,在一地的哐当响声中惊呼道:“阿凌,你,你脖子上的是……”

“前提就到此为止啦。”楚凌张开双手,幻境再次流动,这次相当缓慢,恢复了正常,“麻烦前辈们找出隐匿的法器,然后修复它,这样我才能叫醒我的哥哥,你们也才能通过我哥哥,找到你们想找之人。”

“合作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