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娑婆世界 天使难以为情(1 / 2)

吴越情 吴越姑媂 2700 字 2022-06-23

一)

诚然,杨乐田事件使一个本不引人注目的小女孩一下子变成了一个流动的“西洋景”,越来越多的人开始指认她,围观她,议论她,嘲笑她,甚或对她表现出一种比侮辱更难堪的怜悯来……

“喏喏喏,快来看!那个囡子头就是诸玉良的囡。”

“哦!长得跟她娘蛮像的。相貌跟我们头儿倒不是太像,但身段胚子差不多,都是长手长脚。”

“哎!我见过文远方的,他个儿也不矮,我倒觉得这囡子头的相貌和文远方是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

“哼哼!但有人见过蔡姓男人,说这个囡小人一看就是蔡的种。”

“罪过啊!大人乱来,倒灶的是小人哦!”

……

这些话清清楚楚地飘进文婧的耳朵里,她虽不明白其中深意,但深知说者不怀好意且内心龌龊。

尤其是人们当面对她指指点点,仿佛她不是一个活人,而是一具布娃娃,且是一具没穿衣服的布娃娃,这令她生平第二次有了一种强烈的羞耻感。

牌头老街的流言终于流进了区中心小学。

一日,作为语文课代表的文婧去教师办公室缴全班的作业本。两位正在交头接耳的女教师见文婧进门,便立马讪讪地分开,但她俩方才的耳语还是被她一字不落地听到了。

这两位女教师虽不教文婧那个班,但以往只要见到文婧,都会主动地招呼她,对她问长问短表现出很亲热的样子;而现在,两人都是一副长舌妇嘴脸。

……

“我明知是杨乐田在捣鬼作乱,但人们说我妈妈、爸爸、李叔叔和蔡叔叔的那些坏话,我还是忍不住会相信,忍不住会感到难为情!”

“妈妈、爸爸、李叔叔和蔡叔叔真的做了那些垃圾事?他们真的都不是好人吗?”

“难道我不是文远方亲生的?那我的亲爸爸是谁,是李叔叔还是蔡叔叔?啊,这是多么令人难为情的事!”

“怪不得峰峰有生日红鸡蛋吃,竺晓春有,王海鸥有,章云飞有……唯独我没有,原来我从来不过生日!外公外婆舅舅姨娘们甚至爸爸妈妈都过生日,我却从来没过过生日,因为我不晓得自己的生日是哪一天,因为谁也不肯说我的生日是哪一天。”

“为什么我的生日不能确定?难道我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难道因为我的出生本身就是一个耻辱,所以没人记得我的生日?”

“为什么我能看到的东西别人看不到?为什么我早已听清人家在说什么,人家还要捂着嘴巴生怕被我听到?为什么我晓得那人心里是怎么想的,那人还要说假话来骗我?”

“我究竟是谁?难道我真是一个和别人不一样,不晓得从哪里来的怪物?”

“现在,我走到哪儿都感觉身后拖着一条长长的尾巴。我究竟怎样才能甩掉这条令人恶心的尾巴呢?”

“要是磊哥哥在我身旁,我至少可以和他聊聊我的困惑,或许他可以告诉我一些解决的办法。唉——”

……

放学后,文婧常常一边低头琢磨着像雪球一样越滚越多的“为什么”,一边步履匆匆地回家,生怕又遇到一个突然冒出来的人拦路问她:“你是诸玉良的囡吗?”等得到确认后,脑后又传来一串不堪入耳的话语……

(二)

自从有记忆开始,文婧就发现自己对外部世界尤其是成人世界发出的信号极为敏感且极易受暗示,加上经历了几件“非常事件”后,她越来越觉得自己的童年并非无忧无虑,更非天真烂漫。

相反,她常常生活在一种忧虑不安的状态中,而这种忧虑不安大多基于她那过早觉醒的羞耻心、自尊心。自己或别人的一些表现,往往令她情不自禁地感到难为情,从而产生一种对自己和别人或轻或重的嫌弃感。譬如:

她每每跟着二姨小姨到人家家里做客时,很想抓一把糖果装进自己的兜里,却因读到主人的吝啬心声而不得不克制自己的行为啦;

外婆每次倒完麻油都要用食指将瓶口刮一下,然后吮一下手指头才满意地将麻油瓶盖拧紧啦;

外公有时匆匆洗脸没将眼角擦干净就去上班啦;

大舅的鼻毛偶因修剪不及时探出头来啦;

大姨小姨和妈妈每月总有那么几天会将血红的卫生纸偷偷地处理掉啦;

妈妈那次在柳叔叔家做客时,吃饭前上公厕的时间太长啦;

爸爸妈妈有时在半夜里把床弄得咯吱咯吱响啦;

大伯母那次将米粒粘在嘴角上浑然不觉,甚至任由草屑躲在自己的头发里啦;

峰峰上完厕所从不洗手就端饭碗啦;

翠英大姐吃饭时发出吧唧吧唧的声音啦,而且其中大哥长得比翠英大姐矮半个头啦;

数学老师第一次叫她的名字是叫“文青”的啦。

……

当然,文婧生平第一次关于“强烈羞耻”的记忆,源于当她把大宝向她射尿的事情告诉爸爸后,爸爸脸上立刻显现出来的阴云密布的可怕表情。

随着年龄的增长,她越来越明白爸爸当初那种可怕表情背后的原因。因为彼“尿”非此尿,那是一种会给人带来羞耻感、罪恶感的脏东西——爸爸妈妈后来对此事讳莫如深只字未提,甚至装得若无其事从未发生,足见此事非同小可且不可张扬,她也就不敢再东问西问了。

只是从那时起,文婧知道了有些秘密是绝对不可以让第二个人知道的,哪怕磊哥哥也不行;也是从那时起,她对于所有使自己感到难为情的事情,学会了假装没有看见听见,假装不知道,假装从未发生过。

试想,一个人如果拥有一双高清放大镜般的眼睛,那么他不管吃什么食物,都能看到无数小虫子在这些食物的表面和内里蠕动挣扎。试问,他还能享受因吃食而带来的满足感吗?

文婧亲身经历了杨乐田事件后,看这个娑婆世界就是一只爬满蚂蚁的面包。

她深深地为这只面包感到羞愧,为这些蚂蚁感到羞愧,也为自己不幸生活在这样一只面包里而感到羞愧……

一方面,为了享受这只面包的香甜,同时也为了得以苟活,文婧学会了假装没有看到乌泱泱的蚂蚁军团;另一方面,面包的不洁时时挑战着她对恶心的忍耐极限,她无法欺骗自己的内心。

这两种势不两立的心理,在文婧的内心小宇宙里不断交锋并升级为战争,双方杀得血流成河哀鸿遍地,最终受伤的是她那颗易感脆弱的心。

为保护自己的内心不再受伤,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使两个“自我”坐下来讲和了——一方面她假装天真无知,以便与娑婆世界周旋到底;另一方面,她开始逃离这个被蚁群包围的世界,逃离所有的人们,甚至逃离她自己。

于是,小小的文婧在“面包”里为自己修筑了一座透明而坚固的水晶房子,便于自己受伤时有地方可以疗伤。

她开始变得喜欢独处——她不再是那个打破砂锅问到底的好奇女孩,不再是那个好表现自己爱出风头的女孩,不再是那个热情爽利喜欢做孩子头的女孩……她像一枚孱弱的蚕蛹那样,迫切需要编织一层厚厚的丝茧来保护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