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有关于自己的情绪最后都被吞没了,很多话到嘴边最后变成句:“有什么我能帮你的?”
沈寰九叠着腿正在吹着茶水的热气,他抬眼看我,淡淡地说:“要维持你这个场子的运作,继续走之前给你安排的供货渠道就好。你好好干你的养殖场,我帮沈老头打完一场经济仗就……回来找你。在这段时间听见关于我的任何消息都不要过问。”
我的心情很沉重。的确,我承认自己不是个聪明的女人。没办法和那些脑袋瓜精明又懂得周旋的女人比,很可能我一腔热血想要帮忙最后都帮了倒忙。我不会开车,没有选衣服的眼光,粗俗得要死。可就算是这样的我也很想有那么一点点用,哪怕是一点点也至少能证明我存在过。
“告诉我霍培一和你们沈家到底有什么过节,姓霍的像是……不好惹。”我垂下了脑袋,顶着头杂草般的头发轻声问着。
短暂的沉默横在我们之间,沈寰九漱着茶水的声音在这么安静的夜晚非常清晰。
我听见他把水杯放下的声音,然后耳朵里钻进了平稳地声音:“在我之前尚寰的掌舵人还是别人。那会尚寰还不是主做化妆品,公司的名字也不是现在这个,它只是一个投机商行。霍培一的父亲霍山水是个投机商人,简单来说就是靠倒卖倒卖赚取差价的那一类人。他和沈老头是很好的朋友,沈老头也因为霍山水的扶持赚到了人生的第一桶金,再后来利润越来越大,就算是伙伴也很容易因为分钱不均匀而反目,沈老头就开始谋划篡权,他自己不方便出面就把我推出去。沈老头靠我成功把霍山水逼得下台,霍山水因为想不通,气闷过度去了。这种大仇大恨,你说作为儿子的霍培一报还是不报?”
我猛一抬头。
沈寰九的目光变得犀利愤恨:“尚寰做起来后出现了一个竞争对手,还是个名不见经传的新公司。那时候霍培一靠一款主打产品把尚寰的市场分割出来。当时沈老头已经脱手到了幕后,尚寰所有的利益来往都是我在负责,一个有些名气的公司要是被霍培一打倒这是笑话。然后我就全方面地控制产品市场份额,各种手段齐用,硬是把霍培一有起色的公司彻底弄垮,他负债累累只能逃到国外,现在强势回归当然有底气才敢这么嚣张。”
高大的身躯向我走来,他立在我面前,一只手轻轻搭在了我肩头:“三岁,我不想让你掺和进来是因为这次和霍培一的这场仗不好打,我不知道要打几年。”话到最后,他非常从容不迫地冲我笑了笑:“说不定代价会很大,说不定,我连命都会丢。”
听到这里,我开始瑟瑟发抖,一把揪住沈寰九的胳膊,扯着喉咙喊:“怎么可能这么严重!又不是真枪实弹的真打仗,不就是商人和商人的对付吗?你说得太吓人了。”
他的大手在我肩膀像是按摩一般缓缓捏着,声音更低润:“很早之前我就对你说,不希望你变得复杂。是因为我身处这个圈子过得太复杂,也看过太过复杂。我记得有段一段很经典的话,资本家害怕没有利润或利润太少,就像自然界害怕真空一样。一旦有适应当的利润资本就大胆起来。有百分之五十的利润它就铤而走险,为了百分之一百的利润它就敢践踏一切人间法律,有百分之三百的利润它就敢犯任何罪行,甚至冒绞的危险。你一个土咧咧的女孩子,十九岁多美好的年纪啊,我怎么忍心让你陪着我看见那些惨无人道的商业斗争。三岁,九叔叔那会真以为可以陪着你跳出我所在的圈子里,看来还是太天真了。”
沈寰九的睫毛低垂,在一番与我交心的谈论中我才意识到哪怕在他身边这么多年,我又哪里多了解他,他的世界不是我这种只知道柴米油盐的人所能理解的。
现在的他眼神中充满着对商场上你争我夺的厌倦,那可能不仅仅是厌倦,甚至是厌恶,厌恶一次次踩着别人的脑袋往上爬,爬得越高,在他双手下的失败者就越多,人到了一点高度,想法看上去就会和常人离经叛道,但事实是被误以为离经叛道的他只是彻底厌倦了,厌恶了。
窗子外头的雪还在洋洋洒洒落着,我被屋里的暖气包裹,还心却像是被丢到了窗外,一阵一阵冷得不行。在我并不懂的领域里,我什么都帮不了他,一点点也帮不了。
我失落极了,皱着眉毛说:“怎么办,我干了件很蠢的事,我和霍培一签合同了。”
沈寰九一听,用力在自个儿的眉心处捏了捏,鼻腔里好几次滚出低低的叹息声。他思索了好一会才说:“合同拿来给我瞧一眼。”
我点头,慌不迭的就从包里取过来,说实话那份合同上的条款我自己都没看过。
沈寰九坐在椅子上,右腿叠在左腿上,从牛皮纸袋里抽出合同一条一条仔细地看下来。
我就站在他身边,当他的目光落于我的签名时,无奈地轻笑了一声:“三岁,你被他卖了。”
“怎么讲?”我心跳得厉害,暗暗痛恨着自己的愚蠢。
沈寰九指着合约上的一条条款:“你看这里,霍培一轻轻松松就成了这个养殖场真正的主人,他来负责这个场子的运作,你除了分钱,关于销售的渠道没有一点话语权。也就是说,就算你想要走我给你准备好的销售线拒绝和霍培一合作,现在看来也不可能了。这份合同做的非常精明,完全钻住了法律的空子,你一点办法都没有。”
他说完就盯着我的眼睛,我想他是觉得我可能会呕得掉眼泪。
要是以前的扶三岁这会怕是早就泪流成河了,可当我经历过痛到骨头里的感觉,别的事就显得云淡风轻了,那么爱哭的我真的掉不出眼泪来,脑子不停转着自己的小九九,更多的是在想该怎么办。
想了一圈之后,我很坚定地对他说:“要不就让他觉得我被控制了吧。反正这个养殖场是你给我的,我怎么都不能丢。我已经这么没用了,养殖场是我唯一能干好的事儿。”
“你说什么?”沈寰九的眉头一皱,惊讶地笑出来。
我盯着他,鼻子其实酸得要命:“现在所有的事情我都知道了,你放心,你做你的别管我。你越是管我霍培一就越是会拿我对你开刀。刚在沈家你怎么对我以后就怎么对我。和自己的爸爸比起来,爱情算什么?你不和我好也没关系,你以后和别人结婚也没关系,一定要让姚叔好好的。九叔叔,这次是我甩了你,咱俩真分了。”
这么多年来在沈寰九羽翼下生活的我还是头一回破天荒说出这么脑袋灵清的话。残酷的生活渐渐告诉我,爱情没有生活重要。人能有爱情是最好,失去了生活也还在继续。
沈寰九这样的男人天生就不同于普通家庭里出来的孩子,而我却因为最庸俗的幸福来捆绑他,这是多大的错误。
他直勾勾盯着我,眼神是热的手心是凉的。
隔天清早,陈叔和员工们来养殖场的时候沈寰九早就走了。
陈叔一瘸一拐的,我问他怎么了,他说昨晚回去太晚,住得地方没按路灯就摔了一跤。
傍晚的时候陈叔突然急匆匆地跑来找我,说是要请假。
我问他什么事,他的眼睛里不停冒出眼泪来,断断续续只说了声,河北的派出所让我马上过去一趟,说是浩东因为工作的事昨晚和河北当地的几个地头蛇干了起来,这会在医院里,人伤得很严重。送进医院到现在人还没醒。
我瞪大眼睛:“陈,陈浩东他又!”
叛逆的他似乎到哪儿都逃不过这些事,他脾气暴躁,跟着泛了急一点都不稀奇,他就是这样冲动又轻狂的男孩子。心里种着想要强大的种子,越埋越深,越深就越期待发芽,越期待发芽就越是急功近利。
“那孩子就是造孽,瞧着是个机灵鬼,脑袋笨着呢。就说他小叔那事,赚钱那会恨不得把钱都分给他,现在落难了才吃了亲戚的亏。丫头,我不和你说了,我这就走。”陈叔拍了拍我的手,转身就瘸着脚走。
陈叔也是想儿子心太急,没顾着脚下走了才几米就又摔了一跤。
他疼在抱住腿嗷嗷嗷直叫,一时半会站都站不起来,我要人送他去医院看看,他抓住我的胳膊说:“要不你替我去一趟,带点钱过去,陈叔会还你。”
一个苍老的父亲对我发出请求,我无从拒绝。我想到了王悦,想给她打个电话说一声,可翻号码的时候才惊觉我没有她的新手机号,除非打给霍培一。
沈寰九这会处境那么糟糕,陈浩东又恨他,我有点害怕那个愣头青也又被人耍,覆在拨号键上那根手指头最终还是收了回来。
“行吧,把医院地址和派出所拨你的电话给我。我去一趟,晚上陈叔就留在这帮我看着点。”
就这样,我连夜买了车票风风火火从北京杀到了河北,又从车站直奔医院。
在一个警察叔叔的带领下,我推开了一间病房的门。
陈浩东安静地躺在病床上,口鼻间扣着呼吸管,脑袋被纱布裹得像颗坚果,床头吊着很多瓶子,桌上还防着很多医学仪器监听他的心律。
事情比我想象中的要糟糕很多。
警官说他被刀子捅了一刀失血过多,送到医院门口的时候就没有心跳了,后来通过呼吸机强行替他维持呼吸,到现在还没有自主呼吸。
我站在床边,俯下身看他,以前那么爱骂人的陈浩东这会儿竟这么安静,我心里忽然有些难受。
“怎么来一小姑娘?你是他什么人?”一个推门而入的医生问我。
我一口话说不出来,回头又看了眼病床上的陈浩东。
他是我什么人?
他是,一个毁了我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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