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泽雯的神色以眼见的速度黑了下去,这老侄子从小便随他爹长了一副忧国忧民的脸,完全没学到柳家祖传的半分温和,跟个倔驴马脸似的,如今年纪大了更甚:“鲛人怎么会跑到这里来?”
“尚未知晓。”柳续看他再愁下去就要真的变成一座活佛了,便把剩下的话吞回肚子里,来了一招戛然而止,同时,也因他的反应开始心猿意马地歪了想法。
“阿雯也是该颐养天年的年纪了。”大将军不动声色地想,“处理这些事,确实对来说过于操劳。”
百年后的人对异族毫无了解,没法作为商议的对象,你只能告诉他们能打,不能打,或者能否打得过,其余之事皆为一窍不通,最多跟着凑凑热闹挥棍子。
皇帝只会下令妄想和给钱,谭泽雯三言不和就杞人忧天,没病的都要愁出病来,小火妖……算了,天生的嬉皮笑脸没个定性,最不可靠,这样一看来,所有担子都落在了自己的头上。
柳续低头捏了捏鼻梁,有那么一瞬间,只觉偌大的国家,被后辈们治理得竟然找不到一位能托付的人。
“舅舅?”
“嗯?”柳续回过神来,若无其事地接上了方才的话题,“无妨,鲛人虽然收拾起来比较麻烦,但也只是麻烦而已,它们不具备强大的伤害,你下去转告军中,留意一下附近的河流有无异样,有事立即禀报。”
“是!”
打发掉谭泽雯后,柳续引出一条细藤蔓来帮自己点燃案前的烛灯,黄色的暖光拨开一小团的漆黑,以大将军为中心,刚好使他周身明亮起来。
而将军本人,正寂然不动地坐在原地。
出事的地方在半岳滩,但两地之间唯一的官道已经因为前几日的山洪滑塌而阻断,那么为何鲛人会在此地露面,原因有两条第一,鲛人其实已经蔓延到了大宸各地,半岳滩只是比较倒霉地出事了而已第二,虽然陆道不能用,但鲛人擅水,说明有水路能去往半岳滩。
但前者很快被他自己否决了,如今的异族是从黑沙内遗漏出来的,从某种程度上讲,和百年前的差别甚大,单论格都而言,就知道它们已经算不上真正的异族了,而是“来自黑沙的亡魂”。
异族喜好人族的生气,若真的已经遍布大宸各地,最折腾的肯定是繁华的京城,还轮不到半岳滩来鸡飞狗跳。
水路吗?
这群半吊子银甲军能行吗?
澄清的水里他们尚且不能多待,更何况是这种泥沙遍地,时不时还要碰上一两只鲛人的水域,会不会下水半刻就一命呜呼了?
况且大宸被城墙包围数年,百姓们已经被那些平缓的河流养得过于笨拙,让他们立马潜海,就像是令刚当上秀才的人去肩负宰相之职,很不现实。
仅仅深入想了片刻,柳续就觉得阻碍重重,别说扫荡黑沙了,带着这些半吊子兵,就连收拾溢漏进入的那些小异族都会格外费劲。
他苦笑一声,心道:“这可让我怎么办?”
颐渊见柳续迟迟没有出来吃饭,便趁众人在闲聊地时候打算捧着一碗肉粥直接进去找人,不料前脚刚迈到门口,就听到了营帐内传来的叹息。
颐渊心里下意识地“咯噔”一声,立即审视起自己方才有无不妥之处。
这时,他身边路过一位银甲兵,笑呵呵地扯着嗓门冲他打了声招呼:“殿下,你蹲帅帐门口干嘛?”
“……”
火烧士兵会被扣俸禄吗?
“小殿下?”里面的柳续闻声抬头,轻声道:“怎么还客气了?快进来吧。”
颐渊被突然出声的银甲兵惹得气不打一出,生怕又被将军一言不合地当做登徒子用藤条横扫而出,然而脑袋还没反应过来该如何解释,就听到营帐内传来了话音。
颐渊就这样愣愣地端着肉粥挺直腰背走了进去,同时惊魂未定。
银甲兵莫名察觉气氛不对,蹑脚走了。
一进营帐,那熟悉的远古气息迎面而来,如同腐朽得雕木,扑打得他有些迷离,灯下看人,总会有些若有若无的缥缈,颐渊被这份缥缈拉了回神,走过去放下碗筷盘腿坐下:“吃点东西,刚刚在叹气什么呢?”
柳续的视线还停留在京城的来信上,只对他微微勾了勾嘴角:“没事……放一旁吧,我还不饿。”
“将军,你觉得我会信你吗?你的人品恐怕还没这么好。”
颐渊双手抱在胸前,难得正色,把碗往前推去他面前:“先吃饭,我告诉你……”
柳续知道他又要开始了,干脆把视线挪去小火妖的脸上。
“……”
颐渊像是吃了一口鸡毛,塞得半天没法说话,彻底没了气势,在心里暗骂自己:“好没用。”
“半岳滩,也就是出事的西南,那里的异族跑了出来,山洪垮塌,我倒是无所谓,可银甲军却进不去。”柳续说道,“怎样?殿下有办法吗?”
这算是柳续第一次和他好好说话,颐渊把这句全是重点的内容碾在嘴里好好地循环了几次,问道:“现在的难题就是没法继续行军?”
柳续点点头。
“行,这个我来想办法。”颐渊撑着桌子站了起来,将粥碗完全塞进柳续手里,笑道,“今天晚上就帮你解决,现在总能好好吃饭了吧?”
柳续被他这跑歪的回答听得满脸疑惑,又觉得手尖一烫,后知后觉地饿了起来,在肚子的一阵鼓鸣中问道:“什么?”
解决什么……山洪吗?
他是在开玩笑吗?
可还没等到第二个回答,小火妖就风风火火地离开了。
剩下柳续和手上那碗肉比米多的粥干瞪眼。
过了年关,意味着大宸又熬过一个数九寒冬,周遭气温由冷转暖,但毕竟只是初春,入了夜后,还是会有北方的寒风嗦嗦而来,烦闷而聒噪地刮上个一整晚,在隔日的黎明里留下霜花,然后再让午时的太阳去“擦屁股”。
但今晚除了风,还在淅淅沥沥地下着小雨。
颐渊出了帅帐之后,并没有向往常一样回士兵堆中去插科打诨,他先是找了条没有人的小路,往前走了一段,等彻底看不见军营和街市后,才唤来白貂变成利剑,然后直接踩着剑飞凌空去了山洪塌陷的地方。
他没有打伞,却也没有被淋湿,雨水在落到他头顶上空的时候,自然而然地被蒸成一道道白烟飘走,如同周身被撑起了透明的屏障,将他和这个世间隔绝开来。
如果成片的泥沙是前进的障碍,那全烧掉就好了。
这一片塌陷范围比意料之中的更加宽广,目测足足有三个小村庄大小,四周安静得诡异,泥土被雨水浸湿后,继续向下沉,将底下原本留有的空隙全部填满,表面却平平整整的,周围的居民被撤走,可能是因为在冬季,听不见任何鸟叫虫鸣,将拥挤和寂静迥异地结合在了一起。
颐渊落至一块土丘上,从剑上走下,再挥了挥手,让白貂恢复原貌。
他这样无声站立的时候,眼睛里的颜色暗暗的,完全看不出平时的那般混账模样。
“人已经追到了,你下一步又要打算干什么?”白貂歪着脑袋问他,“继续老老实实地打下手帮忙?”
“你别管这些,先帮我一个忙。”颐渊脸上那陌生的表情转瞬即逝,他蹲下身来,在地上捡起几颗小石子掂量掂量,“烧这一片土,这些应该够了吧。”
白貂:“……”
“哎,你这么和谭老头学会翻白眼了。”颐渊左手画了个圈,石子们就集体燃烧顺势拍开,这火是冷色的,感受不到温度,只会在空旷地四周炸出噼里啪啦的响声。
白貂:“我发现你挺喜欢和他待在一起的。”
颐渊一愣,问:“有这么明显吗?”
“起初我就是觉得他肯定知道一些我的身世,可后来我发现他自己都算不清楚很多事,和我一样,他是被迫来这里受罪的。”颐渊说道。
白貂:“所以你在同情他?”
“哪能啊?你觉得我是这样的人吗?”颐渊笑了笑,道,“你还记得之前那只阎魔的回溯记忆吗?如果当时的记忆没出错的话,一百年前的大将军,似乎随身携带一颗还未孵化的蛋,但作为人族的主帅,一边讨伐异族,一边带着幼蛋,怎么想都不对吧。”
谭泽雯曾提到过,异族和人族的差别,就是在咒术上的天赋问题,前者天生便会,后者必须借助外力,而异族中分类也甚广,有像芸芸众生一样普通的阎魔,有不伦不类怪物似的鲛人,当然也会有传说一般存在的神族据说神族的后代都是从蛋里孵化出来的。
异族余孽战后躲进黑沙,却没有半点关于神族的消息传来。
“你怀疑他曾经和神族有过牵扯?”
“怀疑而已,那都是传说,没人亲眼见过,我倒是不在意这些。我只是觉得自己既不是人族也不像异族,剩下能有选的就是那些传说中的神族,毕竟除人族外唯一没有进入黑沙的种族,也只有神族了。”
“那你怀疑的是当初他手上的那颗蛋和你有关系?”
“你觉得我像一颗蛋吗?”
颐渊收回菜色的表情,把这些石子成八卦形地打进地里,下一刻,整片土地都燃烧了起来,却无声无息的,土坡山丘们像是融化了一般,往两边退去,“这些只是其一,好奇罢了,其二才是最重要的在遇见他之后,那个总是重复的梦境开始有了新进展了。”
梦里那张和柳续长得一模一样的脸。
这是用巧合都无法解释的。
如今的颐渊对自己的本命火掌握到了一种炉火纯青的地步,但他作为人族的皇子生于深宫之中,不会有任何一位夫子教他操练咒术,以他那点自作聪明的本事,会一些模仿就很了不起了,绝非是可以自创用法招式之人。
可以说他现在所有的能力,都是师承于“梦中人”的教诲。
他们仿佛真的曾相依为命地生活过一辈子。
而那个人是柳续的可能……也不是完全没有。
柳续也是通晓咒文的人族,柳续也曾经拥有过神族的后裔,柳续也是从一片黑暗中重新睁开眼睛。
只要和大将军待在一起,谜题就排着队伍在他面前解开。
颐渊贪恋梦境里的那份温柔,也觉得自己当时的离去为那个人带来了莫大的失落。
“蛋不蛋什么的无所谓,他养一窝都轮不到我参言,算来应该是我想让他可怜可怜我,万一那是我上辈子欠的债呢?”颐渊垂下头,低低地笑了起来,“我和他之间……肯定有恩怨,比挖了祖上十八辈坟头还要惨烈的那种。”
不然柳续这几次的态度大变又算什么?
话音落下的时候,冷色火焰也随之灭了下去,露出了通往半岳滩斑驳的道路。
沉入深渊以往种种,也总有一日,会像这条官道一般,冲破厚重再次显露出来。